顾以薇不知道，她要如何说出不愿意。
当年她对他的作为，让现在的她不敢说出儿时遭受的一切。
因为比较而言，绝情冷血甚至狠厉的角色由谁扮演，旁人都会由事件最终的结果判断，最终毫不犹豫的指向她。
她的委屈似乎在亲手将他送进监狱的时候就被一笔勾销了，而她也理所当然的再没有任何资格指控他什么。
就如同现在，顾国森在对她温润的说话，温润的笑，像每一个正常的父亲一样。他没有怪罪她，也没有指责她，相应的，她该识大体的叫他一声父亲吗？
以前的一切，真的能一笔勾销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顾国森学会了开车。可能是出狱之后吧。
一路上她了解到，他是两年前因为表现良好被提前释放的，出狱之后找了一个厂子工作。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准备这两年退休，养老费加上这几年的积蓄，也能养活自己。
他也是听旁人说起她回来了，才来公司门口碰碰运气，不承想还真的见到了人。
至于这个“旁人”是谁，顾以薇没问，他也就没说。
顾国森与她说了许多，基本上都是些琐碎单纯的事。
她渐渐发现，可能是人的共性吧，年轻时身上存在的气质：比如戾气，朝气，或者多变，都会被一种得过且过所掩盖，被一种无奈却又被迫接受的情感所取代，人们将之，称为老了。
白色面包车停在了距离中心医院不远的一个街区外。虽然面积不大，也并没有什么高大繁琐的建筑，但从外面看整个小区并不算破旧，环境也算干净。
如果小时候自己能从那个破旧的小区搬到这样的地方来，她可能会高兴的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
“走吧，家里不远。”
顾国森下车之后说着，走在了顾以薇前面。
她在他身后很大一段距离跟着他，自顾自的想着原来老了之后，一个人连背影都是会变的。
“老顾哇，回来了？”
小区楼底下有个正择着韭菜的阿姨热情的打了声招呼，语气亲近自然。
“啊，回来了。”
正在顾以薇意外的时候，顾国森回了一句，同样自然，甚至听起来声音憨憨的。
她踩着高跟鞋，缓了缓脚步，在发觉那个阿姨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半晌都没转移的时候，顾以薇忙着跟上了顾国森的脚步。
走着走着，顾国森蹒跚的脚步顿住，令顾以薇怔了一下。
他回头，终是问了一句，
“以尘他，怎么样了。”
这个时候再问，倒不是顾国森不在乎，反而是因为太在乎了，所以不知道如何开口。
顾以薇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思虑了片刻，才回答，
“哥出来之后都挺好的，但需要休息。”
闻言，顾国森沉吟。
他出狱之后听顾林玉提起过顾以尘几次，所以也试着想去找找他。只可惜顾以尘有意避而不见，巴不得躲得远远的，他也就没再强求。
人家就是说他不姓顾了，他也反驳不了什么。
现在，再怎么说顾以尘也是经了一场大难，他这个为父的，却也做不了什么。
看着顾国森出神的样子，顾以薇敛下眉眼。
虽然她在国外一直跟顾以尘保持着联系，但从未在他嘴里听说一句顾国森出狱的事，所以他对这个父亲的态度，该是显而易见的。
“那就好……那就好，走吧，就要到了。”
“……”
“咱家住二楼，好爬。”
他多说了这么一句，继续往前走。可顾以薇却因为那一个“咱家”，半晌回不过神来。
单元楼楼道本来就不宽，各家又放了不少东西，使得整个空间都显得格外拥挤。
顾国森走在前面，率先开了门。
门没锁，站在门口都能听到里面也热热闹闹的，人好像不少。
顾以薇犹豫了片刻才跟着他一起进了门。
客厅光线很好，而且摆设家具都干净整洁，像正常普通人家一样。
“回来啦？”
一声高昂的女声自厨房传出，顾以薇怔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觉得顾国森又有了新的家庭，那她就这么两手空空，突然就来了。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女人探出头来，顾以薇才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她与以前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鬓角的头发有些泛了白。
顾林玉其实比顾国森大上那么几岁，只是现在看起来，她比他还要年轻几岁。
此时她毫不掩饰的打量着顾以薇，看着眼前的人穿着合体的及膝雪纺裙，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如藕一般，雪白纤弱，便瞬间明白过来什么，皱纹遍布的眼角有了笑意，
即使多年不见，这丫头的五官也是没有多少改变的。加上现在站在这儿身上穿的和展现出的气质都足以说明，她过得不错。
没有什么太过意外的神色，顾林玉的脸上反而堆砌起了笑意，
“那个……以薇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顾林玉擦了擦围裙，立即出了厨房，示意顾以薇坐到客厅沙发上。
面对她这样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态度，顾以薇却觉得太过异常。
面对她的突然造访，顾林玉是这种态度，就足以说明，她回国的事甚至顾国森去找她，顾林玉有可能早就知道了。
毕竟对于这个姑姑，她还是很了解的。
“这不是忘了吗。”
顾国森笑着开口，样子真的像是久不回家的儿女突然回来了似的。
“那正好我刚买菜回来，晚上就在这吃吧。”
“……”
顾以薇怔然，总觉得这样的对话过于和谐，这么多年过去再次面对这些人，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准备好像在此时都派不上什么用处。
“不用了，我还，还有点事。”
她的回答太过官方笨拙，在此时和谐安宁的氛围里，格外突兀。
“来都来了，就吃个饭吧，一会儿我再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今个你回来也算该庆祝的日子，多呆一会再走。”
“……”
原本是顾国森说有事要和她谈谈，以低微的语气开口她才不得已来的。可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她多的不仅是怀疑，更是担忧。
这么多年来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很清楚的知道不再和顾家扯上任何关系。
现在他们对她的这种态度令她格外不舒服，准确来说，是让她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
“好，那就这么定了啊。”
顾林玉自动将顾以薇的沉默当做认同，不由分说的继续去厨房忙活。
留顾国森站在客厅沙发前，给顾以薇弯腰倒了杯水，复又笑着看向她，
“就在这吃吧，现在不早了，回去也麻烦。”
又是这种语气，面对这样的顾国森，顾以薇说不出拒绝的话。不知道是因为因不信任而产生的恐惧，还是因太信任而产生的同情。
“对了，一会儿小晨也过来，正好这么多年不见，都聚一聚。”
厨房里飘出中气十足的喊声。顾以薇伸手拿起了眼前的茶水，轻抿了一口。
记得没错的话，顾林玉确实有个儿子，叫刘晨。虽然她小时候没少在她家住，但因为刘晨自小就读寄宿学校，所以她和他并不算太熟，更谈不上有多深多好的感情。
顾林玉这么说，倒是让她莫名有些尴尬。
“喂？你们到了吗？”
是厨房内顾林玉的声音，似乎是在打电话。
“不用再买菜了，直接过来吧啊。”
“……”
“我说了够吃，你俩快过来就行了。”
“……”
“行行，那先挂了啊，我这做饭呢。”
电话被她先行挂断，顾以薇敛下了眸子，没再说什么。
期间顾国森又跟她说了许多近事，厨房里的顾林玉也会偶尔插上两句嘴。三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倒也热闹。
门铃响的时候，顾以薇条件反射的先站起了身。
还是厨房内的顾林玉忙着跑了出来，一边招呼她坐下，一边快步走向门口。
“来来，进来。”
“奶奶。”
“哎呦，来来来，让奶奶抱抱。”
玄关处的声音格外热闹，顾以薇不由转头往门口望了望，正看见顾林玉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
他叫她奶奶……刘晨都结婚了？
疑惑过后，顾以薇明白过来，自己现在都三十岁的人了，刘晨都该三十多了，讨了个老婆很正常啊，她在这激动个什么劲啊。
“妈，我们都到市场门口了，您非要催。”
一声娇俏的女声自玄关处传来，顾以薇眨了眨眼，心想这婆媳关系处得不错。
“我都说够了，怎么还买了这么多啊！”
“买就买了。”
“也是，正好今啊咱家有客人，我再炒两个菜。”
说着，顾林玉领着几个人往客厅走，顾以薇听见声音近了，连忙站了起来。
顾林玉怀里抱着个长相秀气的男孩，此时的手以依赖的姿势拽着顾林玉的衣领，水灵灵的眼睛盯着客厅里多出来的这个人。
跟在顾林玉身后的两个人也都看着她，顾以薇礼貌客气的笑了笑，第一眼认出了占据身高优势的刘晨。他还和小时候一样，一见到她就蹙眉，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只不过现在长大了，里面的敌意却只增不减。
在最后面的顾林玉儿媳妇，倒是看得有点不清楚，她站在刘晨身侧，因为角度问题挡住了大半张脸。
“来，小焕是不是该叫一声表姑哇？”
这一句话抻回了顾以薇的思绪。她表面镇定的看着那孩子炯炯有神的眼睛，心里却是万马奔腾。她现在的辈分，已经要让孩子叫姑姑了？岁月啊……
孩子似乎并没有那么听话，窝在顾林玉怀里一个字都不说。
身后的女人忙把孩子接过抱在自己怀里，眸色看着顾林玉，却没看顾以薇一眼。
“妈，孩子认生。”
此时，顾以薇才觉得这个女人的身形声音都太过熟悉，她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脸上，没在移开半分。
“好好，以后熟了就好了，行，那你们待着，我去做饭。”
“……”
抱着孩子的女人好像有意躲避她的视线，只是在眼神流转之间，正好对上顾以薇的眸色。
郭清这个名字被她重新想起，顾以薇的脸色僵了僵，不知道是真的不确信，还是不愿意相信。
“妈，我帮你。”
女人这么说了这么一句，就把孩子放在地上，跟上了顾林玉的身影。
顾以薇没有在意身边还有顾国森的事实，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有些辨不清自己的心情。
郭清她，结婚了，嫁进了……顾家？
她是该笑这世界太小，还是该笑这玩笑开得太大。
“以薇？”
顾国森的一句话令她微微回神，看着刘晨抱着孩子进了卧室，没跟她说一句话。
“怎么了？面色不太好……”
“没，没什么，有点走神。”
此时郭清的手紧紧拽着围裙的一角，面色有些苍白。从进门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客厅站着的，是顾以薇。
隔得远远的看着，顾以薇举止谈吐间有着从容雅致的气质，即使和她一样的年纪，却还是如以前一样，没有什么中年的痕迹。甚至可以说她身上还有着朝气，和以前一样的孩子气。
渐渐的，她就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开始不受控制的泛红，她知道她回国的事，只是没想到她真的会出现在顾家。
看到她，想忘了的东西，全都被重新忆及。
“啊！”
她惊呼了一声，指甲的痛意让她微微回了神，顿住了切菜的动作。
顾林玉看了一眼，立马焦急开口，
“哎呦，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没事，家里还有创口贴吗？”
“卧室好像有……”
“怎么了？”
闻声赶来的刘晨弯腰进了厨房，低声问了一句。
郭清转身，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就敛着神色走向了卧室。
看着郭清出了厨房，刘晨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跟上她，反而进了厨房，蹙眉看着顾林玉，
“我们家不欢迎她！”
顾林玉停下手头的活计，猛然间转身瞪着刘晨，
“小点声你！”
“不是您现在是个什么意思啊？还真把她当客人了！”
“我让你！”顿了顿，顾林玉压低了语气，神色瞥向厨房外，
“我让你小点声……”
刘晨有些不耐烦，眉头蹙的更紧，
“你真要留她吃饭？”
顾林玉不语，在抽屉里拿了瓣蒜，手上的动作不停，
“你最好别出什么幺蛾子。”
“那我和清儿就先回去了，这顿饭我们吃不下。”
“哎，我说你这孩子……”
“都在这闹什么！”
顾国森的沉声开口，令两人同时望向厨房门口，他此时的神色有别于之前，面色虽然苍老，却并不和善。斥着怒意的神色令两人都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题外话－－－－－－
咳咳，前文有说郭清这个女人跟刘晨是一对。怕大家没咋注意，所以弱弱的提醒一句哈~
本书由沧海文学网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