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明斋停下的地方,是百尺高的摘星楼。
这是当初为了让被囚禁在太子府的薄凉能看到外面的景色,他吩咐人建的,是皇都最高的建筑,比皇宫的建筑还高,姑苏池知道后倒没有因此骂他,反而态度变得很奇怪。
既不反对国师把薄凉关在太子府的提议,又不阻拦他和她接触。
还把缠丝珠给了他,现在想想他大概早就知道薄凉是什么人了。
有什么能让自己恨的人痛不欲生呢?
他原本以为姑苏池做的那些就已经足够狠了,现在看来,他还是把他想的太过善良了。
薄凉看了眼已经爬上摘星楼顶层的姑苏明斋,外面的楼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拆掉了,楼内的门被他从里面上了锁。
他应该是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她。
薄凉脚尖轻点,就跃上了楼,他想逃避,可她得教他面对现实。
姑苏明斋正伏在栏杆上,身边忽然冷风倒灌,就见薄凉站在了他身边。
“你...你。”他张着嘴巴,话都不会说了,脸上半干不干的水迹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痕。
“不装了,我摊牌了。”薄凉面无表情的说“其实我是神仙来的,呼风唤雨,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你有什么愿望赶紧说,我都能满足你。”
姑苏明斋的表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他大概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接她的话,沉默半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哈哈,什么神仙来的。”
薄凉说了实话没人信,还被误以为故意逗他开心的胡话。
薄凉真想当场给他表演一个倒拔摘星楼,不过看他终于平静下来,才放下心来。
这个打击对他来说是有点大,不冷静下来,她怕他想不开。
一个人若存了死志,谁也救不回来,她对此深有体会。
即使她是生命之神,也救不了不想活的人。
“小凉,抱歉我现在还叫不出妹妹来。”他抹了一把脸“我好没用是不是,以前被人当棋子玩弄于鼓掌之间,现在连个真相都接受不了,甚至还不如你。”
薄凉也双手撑在栏杆上,歪着头认真的看着他“你不要跟我比。”
“当然,我跟你比不了,你现在变化这么大,我都不敢认了......”他有些自暴自弃。
“不,我的意思是。”薄凉掰过他的头让他看着自己“你现在已经很好了,你有自己的人生,别跟别人去比。”
这是她一直想说的话,这一世,姑苏明斋没有走歪,没有变成那个心狠手辣的西蜀太子,她对他恨不起来,况且。
况且这个人还是她亲哥哥。
她曾经假扮朝汉太子,实际上她却是朝汉的公主。
我扮我哥哥可还行。
“我以为,他只是想我和朝汉反目成仇,没想到他还想我薄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伦理失常,我竟也,几乎如了他的意。”
哥哥喜欢上妹妹,可不就有悖伦理吗?
这个打击怕是远比让薄夜和姑苏明斋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来的扎心。
薄凉默了一瞬,刚知道这个真相时,她还觉得没有什么难以接受的,现在往深处想想,若她没有恢复记忆,后果可能比她想象的严重得多。
这里只有一个姑苏明斋,两人之间还隔着西蜀和朝汉,不会发生什么,朝汉还有一个薄昼呢。
那个人是最早对她说喜欢她的人。
可身份却是她的亲叔叔。
她当然不在乎这些,若是她喜欢的,才不会在乎他是何身份,是叔叔还是父兄。但生而为人,最重视血缘的人。他们却不能不在乎,与其像姑苏明斋知晓真相后的这番痛苦表现,倒不如就像薄昼那样,至死都不知道真相的好。
否则依他那种性格,余生活着也和死了没什么两样,甚至比死了更痛苦。
世人的眼光,内心的谴责,会如影随形,如附骨之疽。
总觉得这么一来,她欠薄昼的就更多了。
若没有唯一知道真相的雪姑还活在世上,他们大概根本不会知道这件事。
薄凉虽然是神,也不能读取根本不存在的记忆,除非她闲到拿两人的血液去比对。
她就算闲,也不会没头没脑的去做这种事吧。
“我……”姑苏明斋怔怔的看着她,最后终是没忍住,失声痛哭起来。
他一边抹泪一边哭,哭的像个几岁的孩子,像要把这么多年来的委屈痛苦全都哭出来,薄凉把他搂在怀里,拍拍他的背安慰着。
只要哭出来,一切遗憾就都能随风逝去。
刚才还瓢泼般的大雨慢慢停下了,姑苏明斋的心情大概就像这雨过天晴的天气一般,不会再有阴霾了。
你问这雨怎么说停就停,呵,她才不知道呢。
姑苏明斋说服自己,虽然没了个媳妇,但多了个妹妹似乎也不错,喜爱之情也不必减少,只是换个方式而已。
姑苏明斋渐渐停下哭声,只是仍不愿抬起头来,大概是觉得在她面前丢脸了,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怎么想都觉得尴尬的要死。
薄凉也不催,她之前从未想过两人会如此平静的拥在一起,没有阴谋,没有怨怼。
恍惚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两人在摘星楼上对坐畅饮,虽然只有她一人在喝,谁叫姑苏明斋是个一杯倒呢。
抛去他西蜀太子的身份,忘掉他前世被蛊惑后冲动的行径,她明了,原来他们之间的羁绊缘于血缘,难怪她总也对黑化前的姑苏明斋狠不下心来。
“真好。”姑苏明斋头埋在她的怀里,闷闷的说道“原本我还想该如何才能把你拴在身边,你就像一阵风,怎么抓也抓不住,如今我变成了那风筝,我们之间也有了一根线。”
“这摘星楼过两日我便叫人拆了吧,左右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对视片刻,都莞尔一笑。
她想,这双眼睛她不拿回来了,就留在姑苏明斋这里,就像她在身边一样。
两人离开摘星楼的时候雨已经完全停了,薄凉走过屋檐底下的时候,忽一滴水珠落到她脸上,她抬眼看去,楼顶木质的地板中间,有一个小洞透出微微的光亮来,那雨水就是从这里滴下来的。
“啪嗒啪嗒。”
楼顶的屋檐上,一处支愣出来的棱角大概是没做好,汇聚的雨水顺着棱角落在木板上,一滴一滴,滴水穿石般。
将木板滴出来一个洞。
完整的木板有了这么一处伤口。
姑苏明斋望着薄凉先行一步的背影,眼神中是浓郁的抹不去的哀伤。
檐水穿墙,再细的痒经年也刻成伤。他的心都不是石头做的,这七年的感情又怎么可能真的说放下就放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