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莫问说,顾相知不喜欢林照月, 是因为一个秘密, 容辰自然想知道。
他擦干脸上残留的泪水,郑重点头:“以命守诺, 绝不泄『露』半句, 除非我死……”
“不需如此。”
顾矜霄眸光沉静,一瞬不瞬看着容辰, 寒潭一样的凤眸, 眸光分明阴郁凌厉,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看着, 久了却觉得,那是极致入骨的温柔。
容辰缓慢眨了眨眼:“秘密……”
面前的人并无迟疑,淡淡地平静地说:“顾相知不是真实存在这个世界的人。我也记不清, 到底真的有过这样一个人, 还是漫长时光里幻想出来的倒影。他是因我而生, 是不可能的可能, 不完美的完美, 是我曾经穷极一切想要抓住的幻觉。”
容辰:“……”一句也听不懂。
他睁大眼睛,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生怕万一打断, 顾莫问就不会继续了。
顾莫问的眉宇一动不动, 尾音极轻的声音毫无起伏:“你二哥不喜欢男人。但顾相知, 本就是个永远也不会长大的少年。”
“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因为他和我太像了。我怕有一天不再需要他,混淆了他与我的界限,我会渐渐忘记他。”
“所以,我给了他另一个『性』别,一个完美女『性』的身体。这样的话,就与我截然不同了。如此,我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他。”
顾莫问的秘密,果然是秘密啊。
怪不得他说不需要自己赌咒发誓,这样的秘密,他就是想说与别人,也说不明白啊。
容辰原本的伤心难过,全因为这线团一样的秘密,吸干了所有的水分。
他睁大眼睛,努力厘清:“相知姐姐也和魔魅一样,不是活人?而且跟外表不同,其实是哥哥?还有,还有……”
顾矜霄怔然回神:“这么说也不算错。”
容辰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困『惑』极了:“可是,她现在是姐姐啊。而且不管她是因为什么而存在,既然她独立活在这个世界了,大家都认识她了,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她为什么不能有自己喜欢的人,自己的人生?她是你的傀儡吗?没有自己的心吗?”
顾矜霄收回手,极淡一笑,眼尾的郁『色』,似有若无的阴翳:“她当然不能,你忘了吗?天下人都知道,相知莫问只存其一。”
容辰感觉到面前的人生气了,这是他第一次察觉到顾莫问生气,感觉周身的温度瞬间降了十几度。
但他并不害怕,因为和二哥一样,再生气,顾莫问的眼里也没有任何叫人害怕的东西。
他抓抓头发,清澈的眼睛泉水一样,看着神『色』晦暗不明的顾莫问。
干脆也胡说八道:“怎么感觉在你眼里,她就像是你过去的回忆一样,回忆就是这样,好像存在好像是幻想。过去的虽然完美却已经结束,现在的虽然偏离最初的轨迹却是真的……”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就像第一次认识他:“很有趣的想法。”
容辰下意识就笑了,像被夸耀。
“不伤心了?”
“啊?”
“那你可以走了,别告诉你二哥,我来过。去吧。”
容辰抓抓头发,乖乖地往外走,出去的时候回头,看到顾矜霄双手结印,似乎是在入定。
湖岸边的林照月,等到容辰从密道出来,才悄然拂袖离开。
容辰内心还在掰扯相知莫问的关系,走出来看到天『色』发白,大漠寒风习习,没有人在等着他。
这样也好,二哥本就畏寒,而且,而且还被那个叫钟磬的魔魅打伤了……
即便努力开导自己,因为顾莫问而消散的黯然,却还是重新缓缓漫上心头。
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
就像不知世事的走着朝夕固定的旧路,一回头却发现二哥走向另一条看不清的山路。
他想拉回二哥,可是对方挥开他的手,并不想走回。
他想跟上去,可是山路太陡了,二哥不等他,也不告诉他应该怎么走过去。
就算他乖乖等在原地,也只能看着对方渐行渐远,摔倒了、伤了,他也无能为力。
只能就这么远远的看着……
但是他……他也不想认命。
他是天才,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他想做的事一定能达成!
……
顾矜霄在打发容辰走后,结印入定。
这次却不是神魂离体,而是和鹤酒卿一样,整个人连同身体一起进入幽冥世界。
神龙忧心忡忡:【就这么告诉容辰真的好吗?他虽然想法天真,直觉却很敏锐,恐怕虽然不解其意,却已经察觉到真相。】
顾矜霄并无所谓,眉睫不动:“他不会说出去。何况,我其实并不在乎有人知道。”
神龙:它很在乎啊!
顾矜霄来到这里,自然是为了把顾莫问的身体放置在虚危山后的深渊之地,和以前每一次一样。
【你不回梦一把吗?那个神秘方士……】神龙迟疑地说。
还有个什么神秘方士啊,原来真的是林照月自己绑架了顾相知。
之前顾矜霄断定他没有那个本事,却没有料到,林照月竟然曾经吞噬过钟磬。
顾矜霄眸光幽隐深远:“林照月是凡人不假,却是被林书意杀死后,由她姐姐的执念牵引我,跨过幽魂的执念的时空救活的,算不得完整的活人。钟磬是幽魅,所谓吞噬,就是彼此融合。他拥有幽魅的能力,不算奇怪。”
神龙不甚失望道:【所以,又是捕风捉影,算来算去促成这一切的源头还是你。】
神秘方士,又是顾矜霄自己,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呢。
谁知顾矜霄却摇头,眼底毫无动摇:“林照月纵使再聪慧,吞噬一个幽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定有一个人曾指点过他。”
神龙甩甩尾巴:【是吗?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
钟磬自己找上门来了,还用顾矜霄做什么,只要顾相知上线,看着他别又死了,等他自己想起来,就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了。
最重要的是,三百年前那个被封印的人,和顾矜霄曾经在九幽极地荒原见过的,那个死去的鬼魅,是不是同一个?
【鹤酒卿……顾相知上线了,他怎么办?你跟他说很快就回来,这都十天了,我估『摸』着他都要忍不住找来了。】
顾矜霄眼眸微敛。
【不如这次,你就别把身体放在深渊之地了,留在鹤酒卿身边吧。】
顾矜霄眉睫之下,目光漫长深远,像浮光照亮的幽潭,轻轻地说:“那就拜托神龙大人,把我送到他身边。我也……”
他也很想那只鹤。
鹤酒卿不在澜江白帝城,也不在太白之巅,更不在长安古巷临安茶苑。
还能是哪里呢?顾矜霄在玉门关,他自然也只会在玉门关。
顾矜霄没有要他一起,他就只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等。
玉门关有酒泉,泉水若酒,饮之即醉。
酿酒的鹤仙人,在这里自然也有置办产业。
眼蒙白纱的方士,站在胡杨林旁的小沙丘上。金『色』的沙漠,暮春绿『色』的胡杨林,碧蓝天幕之上,明月孤悬。
他像是隔着白纱看着这美丽的景『色』,像是闭着眼睛感悟着天地灵气,草木生发,春寒沁凉,又像只是想着念着遥远看不见地方的某个人。
就这么站了一夜,以至于除了高华如霜月的衣袍被风拂动,整个人都像是一尊玉雕。
忽然,他似是感觉到什么,缓缓回头。
身后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不远处他的居处。
鹤酒卿立刻往回走,他走得不快,眨眼间却从沙丘出现在宅院内。
一路穿过回廊,走到寝室。
素净的手指缓缓分开寝帐。
帐内的顾矜霄似有所觉,睁开眼睛,唇边慢慢牵起一丝微笑,朝他伸出手去。
鹤酒卿怔怔地,像是做了一个梦,回握住那只微凉的手,顺从的被他拉下去。
“你来了,怎么不来找我?”那人梦呓一样轻轻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叫人难以抗拒的符咒。
鹤酒卿触到他身上的暖意,才回神,想起自己吹了一夜的风:“我身上很冷,阿天……”
“这样就不冷了。”
被牢牢的拥抱着,不由俯下身,与他交叠相拥,手指撑在他的颈侧。
鹤酒卿低头,亲吻他的眉间,然后是柔软秀美的唇。
却也只是轻轻一触即分。
顾矜霄缓缓闭上眼睛,神情舒缓放松,呢喃:“我要睡很久,你可以带我去任何地方。”
鹤酒卿的手指抚着他的脸,蒙眼的白纱下,那张脸清俊如仙,分明禁欲却像着魔,轻轻地说:“那我,就只想带你回我家,一起长眠不醒。你梦里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顾矜霄抬手握着他的,闭着眼睛,慢慢笑了:“鹤酒卿。”
他低头去听,却没有后续,那个人念着他的名字睡着了。
鹤酒卿缓缓低头,额头抵在他枕边,像两只交颈相倚的鹤。
一手轻轻向后一挥,门窗无声关上,纱帐悄然掩上。
柔软的衾被覆在他们身上,『露』出枕边的两只手,十指相扣,两只一模一样的端月玦,仿佛临水相照的月和影。
那个人靠在他的颈窝,吐息贴着他的脉搏,心口贴着心口,就像是住进他的心里。
鹤酒卿眼前的白纱摆放在枕边,昏暗的帐内,那双眼睛终于不会因为光线而刺痛,眉眼温柔静谧的垂敛。
自来春风不度玉门关,此时此刻,却再也不会有比这里更美的地方了。
他的心口很暖,漫溢而去,想要开口告诉那个人。
却像是很久不曾说话般的失语,轻轻的,低低的,生涩的。
“……喜欢……”
“好喜欢,好喜欢你。”
一天比一天更喜欢,像九幽之下无始无终的荒原。
“你会不会害怕我,即便这样还觉得不够?贪得无厌。”
这样相拥抱着,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信赖自己,一面欢喜爱意漫溢而出,心里胀满了承载不下,一面却反而觉得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想要更多,多到湮没他,溺死其中。
他深深的吸气,明明这个人就在怀里,却忽然愈发孤寂。
“我的心里关了一只兽,我有些,控制不住他了。阿天你,你帮帮我……”
“……别喜欢他。”
……
顾矜霄做了一个梦。
又是早已记不清的少年时候,印象最深的反而是九幽之下的荒原,被封印时候。
他并非自小就是天才,但是十几岁的时候,所有人都只能仰视着他。
高高的台上俯首看去,只能看到相同的目光。
赞叹,仰望,钦慕,自然也有嫉妒,却因为差距太大,嫉妒也只能化为自卑。
但那时候的顾矜霄,不是后来一个眼神就叫人发抖畏惧的暴君。
是什么样子的,他却记不清了。
在顾矜霄的梦里,看到无星无月的黑夜。
无尽的追逐逃亡,看不清任何敌人的样子,『潮』水一样死去又重来,无穷无尽。
他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个人熟悉又陌生,在他怀里天真安睡,无忧无虑。
是庭院的月下新雪,高山之上的雾霭山岚,清晨的日光暖融,一举一动合乎天道,完美无缺,不似活人。
怀里的人穿着的方士白衣,本该绘以星辰四象,八卦五行,却被朱砂乌墨,祭以邪祟。
眼蒙白纱,封存五感。
那张稚嫩的脸上,无喜无悲,无情无心,无怨无恨,沉睡以后,竟像是恬然圣洁。
“我会保护你,什么也不会改变,睡吧。”
他一手紧紧地抱着那小小的身体,一手不断释放方术咒法,脚下不停的逃。
天总也不亮,他跑得越远,击溃的敌人越多,身体就变得越小,最终跑到一座车厢里。
车子平稳驶走,外面一队一队排列整齐的方士,黑白衣如披麻戴孝丧服。
他变得很小,车厢也变得很小。
小得他只能躺在里面一动不动。
身上绘以星辰四象,八卦五行的白衣,被朱砂乌墨绘以符咒。
他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直到白纱覆盖眼睛。
五感封存,世界静谧。
那段经历,现在的顾矜霄并不在意,但十四五岁的那个少年不是这么觉得的。
就好像,他们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中间隔着九幽之下荒原上的一百年,隔着沉睡后的不知年月,醒来后,方士界倾轧斗法凋敝的数十年。
他已经忘了,少年时候是什么样子,只记得,那个孩子不想变成现在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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