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磬的错愕也只有那么一点, 看顾莫问淡定的样子,那点错愕也飘忽轻慢流走。
他抬手, 顿了顿,指尖落下, 点点那老村长的肩骨。
对方还抱着他的腿激动大哭, 一点绝世高手仙风道骨的样子都没有。
钟磬神情散漫,桃花眼眼波潋滟凉薄, 漫不经心地流转, 轻轻落到顾莫问脸上,清冷声音说道:“这什么道……道主?怎么动不动就跪了, 规矩这么大, 还是他比较可怕吓人?”
老村长哭得一个劲发颤, 小孩子一样哽咽:“道主我没跪呜呜, 我是见到您太激动了腿软, 您让我先扶一把缓缓。您真的回来了?真的是您回来了……”
钟磬轻慢淡淡:“假的。他没回来。”
“您走好多年了, 都会开玩笑了呜啊。当年我还只到你腰那么高点,您怎么就不知道回来看看啊。是不是我们做得不好,惹您失望了?您说我们一定改啊。”
钟磬忽而笑了, 眉眼弯弯, 笑不达眼, 看着眉宇沉静无动于衷的顾莫问,故作压低声音, 对那老村长说:“悄悄问一句, 你怎么认出来是我的?”
“呜呜道主的样子我怎么会忘啊, 我肯定记得,到死都记得。”
钟磬神情恍然,笑容更深了,一副看我发现了什么大秘密的浮夸样子,对着顾莫问意味深长的扬了扬眉,轻慢得邪气冶艳,魔气横生。
清冷声音从容带笑,对那老村长说:“你的记『性』真好,不过你忘了一点,你家道主眼前是不是还应该蒙着一层白纱,穿霜月白衣,差一口气就要飞升成仙。”
老村长抽泣着抹眼泪,哭得更凶了:“道主,这么多年不见,您的眼睛终于好了啊。”
钟磬脸上的笑意骤然不见,面无表情冷漠道:“没好,更严重了。不过我想就算再严重,至少不会认错人。”
老村长止了泪,听着这话疑『惑』不解,理智回归狐疑顿生,可一看钟磬隐隐又有些激动,忽而看到旁边站着的神情淡然的顾莫问,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难道道主是不想大张旗鼓,还是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暴『露』身份?
他立刻擦干眼泪,理了理半湿的衣襟,神情坦然笑道:“哎呀,这人老了就越发像小孩子了,我这也是突然犯了病,两位不巧赶上了,勿怪勿怪。”
老村长外表和气质都有些散佚道人自在自然的气质,行事无拘无束毫无章法,哭笑随心,毫无痕迹。
只是一旁沉默围观了全局的小孩子们,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忽然有人吐舌头刮脸:“羞羞。”
老村长老脸一红,恼羞成怒横眉倒竖:“这谁家孩子啊,太阳都下山了还不回去吃晚饭,今天功课做了吗?是不是五行欠揍?”
小孩子一哄而散,如同被猎人惊飞的鸟雀,上树的、飞屋顶的,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村长羞羞,哭鼻子。”
夜『色』初升,如深蓝『色』的海水从天际暗涌而来。
趁着这个时候,钟磬踱步晃到顾莫问旁边,与他并肩而立,一只手自然地搭到顾莫问另一侧肩上,侧耳过去。
并不看他,清冷声音轻慢道:“道主?以天道之主的意思命名!你的那位情人,真是好大的来头啊,怎么顾兄好像一点也不惊讶?难道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顾矜霄鸦羽眉睫纹丝不动,望着绿树葱郁的村寨深处,尾音极轻的声音平静道:“他们若是把你当成鹤酒卿,我保证,下次你睁开眼睛,就是封印开启以后。如果你不是那个人,连下次也不会有。”
钟磬眼波微凛,如同骤然冰封的河流。
他眉眼的神情一寸寸软化。脸上似笑非笑的晦暗复杂,一点点澄澈干净,如同洗去所有油彩的面具。
清冷声音温柔淡漠:“顾矜。”
他左手轻轻覆在顾莫问左胸前,指尖轻轻抵着,听那心跳不『乱』丝毫。
却还是轻轻地,又叫了一声:“顾矜。”
顾莫问不闪不避,侧首看向他,眉宇沉静,目若寒潭,越是近距离看,才越知道这张脸生得有多俊美凌厉。
顾相知是雪天一『色』,湖心如镜,沁人心神,是无可抵达的绝美圣境。
顾莫问是云霄冰峰,死亡绝境,『乱』魂碎魄,因绝无生还而畏惧向往,因危险神秘而愈发魂牵梦萦。
钟磬脸上的表情很干净,没有丝毫桀骜轻慢,恣意狂妄,那张脸就越发像极了鹤酒卿。
但,只是像罢了,气质气蕴,在方士眼里截然不同,如同日月黑白之分明。
顾矜霄平静地看着他,眉睫沉静不动丝毫。淡淡蓝『色』暮霭背景下,如同不见天光的细瓷冷玉,轻轻道:“我是顾矜霄。”
钟磬眉睫微微一颤,抵着他心口的手指也是。
顾矜霄,顾矜。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明明早就有所猜测,听到他真的承认,却还是骤然失措,眸光涣散放空。
“为什么是他?”气音一般的语气,“同样的相貌,他只是看着像好人。明明你跟我才是一国的,你跟我都不是什么好人。为什么是他……”
他近距离把那张脸看得仔细,顾矜霄眉眼的阴郁淡若无物,就像那只是鸦羽眉睫在苍白细瓷上投影的错觉。眉骨如仙山远立,便是平静无波也凌厉锋芒。那双眼睛里并没有世人以为的晦暗危险,只是因为太过深远,便照不见任何心事。
重音在前尾音极轻的声音,是突如其来的山风过境,撩人心弦却无处可觅,淡淡对他说:“魔魅是人间恶业里诞生不假,但方士若是恶起来,千百个魔魅也够不上。我一般只是看起来不像好人,所以,你要听话。”
钟磬眸光慢慢汇聚,一瞬不瞬看着他,唇角缓缓轻扬,眉宇似笑非笑的愉悦,眼波幽凉脉脉又温柔入骨。
清冷声音蘸着糖霜,笑着说:“我听话,方士哥哥给我什么奖赏?顾矜霄,顾矜……小骗子,你这不是恶,你是渣。又狠心又无情,但是只对我这样,所以我不生气,我开心极了。”
他靠过去,远看就像拥抱一样,耳语多情似蜜甜:“因为,我不仅渣而且坏。等封印打开,我全部想起来,到时候再和你算账。你真好看,比顾相知还好看。尤其是这双目下无尘的眼睛,让人想弄哭……弄死你!”
魔魅抵着顾矜霄的心口的手指,若隐若现发着红光。
在他的后心,方士并起的两指轻轻落在蝴蝶骨上。
“你可以试试。”
钟磬红着眼睛,眼波潋滟蒙蒙,如漫溢涨『潮』的桃花汛,却是笑着的,笑得好看极了。
顾矜霄的脸上只有暮『色』深蓝一般的沉静,静谧无波之下,暗涌莫测。
幽冥里的神龙讶然地看着天际阴云突变:
顾矜霄平静地说:“他白过吗?”
神龙尾巴僵住,忽然觉得钟磬的话挺对的。
顾矜霄,真渣啊。
暮蓝氤氲之下,自来逢魔时刻。
钟磬深深地看着他:“你欺负我什么都不记得,但我记得顾矜,也是这样的暮『色』,他走过来拥抱我。顾矜……”
顾矜霄收回手,轻轻地说:“嗯,我的确欺负你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快点想起来吧。”
钟磬笑容无法维持,只余轻慢似笑非笑,退开他身边,一字一句极轻也重:“我会欺负回来,你记住了。”
他定定地看着,眉宇煞气冶艳,转身决绝消散在稠丽的深蓝霜月下。
老村长老鹰赶小鸡似得把所有的孩子驱回村子里,回头一看,那株大榆树下只剩下这白衣青衫的贵公子。
“人呢?刚才那位跟你一起来的年轻人去哪里了?”
顾矜霄看着入村方向,淡淡道:“去他该去的地方。”
老村长不解,顾矜霄侧首轻轻地说:“我能借宿了吗?”
……
他们走进甜井村的时候,村后的大榕树下,带着瑶光面具的男人正在等一个人。
当眼前蒙着白纱的男人忽然现身,瑶光回头笑着摘下面具。
“幸不辱命。”
面具下,赫然是玉门关与顾相知一别后,再无音讯的沐君侯。
眼蒙白纱的人微微颌首,清冷声音从容淡然:“有劳君侯。”
沐君侯轻笑,神情雍容自若:“先生与我有半师之谊,要差遣我,自是在下分内之事。只是,未曾料到,鹤先生与天道流竟有如此渊源。更不曾料到,天道流内部水这般深,深不可测。”
遥想当日绿洲客栈。
沐君侯终于找到司徒铮,然而对方不但『性』情大变,更是对自己视如陌生。
送走顾相知和司徒铮两人,他和鹤酒卿一行跟着第一盟哥舒茵的商队。那鬼剑仿佛长了眼睛,次次避让开他们,频繁作案。
然而,沐君侯却有些心不在焉,满是抑郁沉重,只想喝酒。
自从微生浩然死后,沐君侯欠下闽王人情,以他在江南第一盟里虚置不用的身份,替闽王收集他想要的信息。见多了这世间灰白不清地界发生的事,越来越发现,有时候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好人,是一件很难的事。
自来忠义难两全,正确的事情结果就一定是好的吗?
究竟是结果重要,还是正确的过程重要?
见多了黑白不分的阴影下的真相,他甚至开始怀疑,在某些人眼里,从不杀人的沐君侯,究竟是好人还是恶人?
究竟是坚守正义,还是坚守善恶界限?
就在那时,鹤酒卿对他说:“你从前只生活在你想生活的地方,看见的都只是你想看见的。现在,你只活在黑暗阴影里,看见的也只有黑暗和不那么黑暗的影。这都不是全部,去看看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或许你就知道自己的选择了。”
沐君侯神情不明,带着醉态:“就算我最后选择了和先生不同的路,违背您的教导?”
那清冷从容的声音说:“我并未能教导你什么,每个人要走的路,要成为的人,绝不会完全相同,只有你自己能决定走什么路,做什么样的人。我只是,希望你看过所有的选择后,再做选择。你是一个很有悟『性』的人,不论是武学还是做人。有悟『性』的人一旦步入『迷』途,反而更不容易走出来。”
沐君侯微微动摇:“先生……我……”
鹤酒卿斟酒,平静地说:“其实,所谓的选择根本并不只一次。走错了完全可以再走回来。只是中间的崎岖代价,会很辛苦。”
“先生也走错过路吗?”
鹤酒卿缓缓饮尽杯中之酒,轻轻地说:“没有。我走的都是我想走的路,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不会因为任何崎岖代价而后悔。但我走的也并非是一条毫无迂回的直道。山可以越,河可以渡。但是如果不曾看过歧途风物,怎知这条路就一定是唯一该走的?我只是,不曾畏惧自己或许错了的想法。”
他说:“永不动摇,岂非最大的动摇。”
沐君侯只觉得醍醐灌顶。
鹤酒卿提笔在他手心写下一个道字,平和地说:“但,君侯不必学我。启程初始或许受人影响,尤其是师长影响良多。等你独自上路后,就只需听从自己的心了。这世间书写篆刻下的道理很多,举世认可的公义也很多。唯有分寸,很少。”
“错的事情分寸对了,就是正确。正义的事情,多走了半步,就是邪恶。此为,道。”
分寸,即是道。
沐君侯仿佛明白又像糊涂:“所以,我只能问我的心?”
“对,问心。”
沐君侯离开玉门关,离开闽王离开所有一切纷扰,来到这三千雪岭。
起初只是朝圣悟道,谁知江湖人走到哪里都有江湖。
他在一处隐蔽的地方捡到一套衣服,一套天道流瑶光长老的衣服,还有面具。
听见一场掐头去尾的阴谋。
意思好像是,这伙人在悄悄寻找暗杀两个人,有一个受了重伤。
这件事不能被自己的其他同伴知道,必须密切严查,因为他们怀疑,还有人与那两个人有关系。
必须找出那个有关系的人,严惩不贷。而他们怀疑,要找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某个长老。
最后他们说,今晚会议,七位长老谁没有来,就是那个有问题的人。
左右无聊,沐君侯便穿上这衣服,戴上这面具,跟踪这些人找到会议地点,大大方方出现。
让他惊讶的是,这群人的武功极高,六位长老各个都不在他之下,武功深不可测。
他们会议的内容,全都是些武林秘辛,甚至是对十恶不赦的武林人士和组织的调查清除。
沐君侯微微一思量,立刻就明白,这竟然就是天道流!
他误打误撞,竟然成了天道流的瑶光长老。
好在这瑶光长老毫无存在感,其余六人也不多在意他,就算一语不发也没人觉得不对。
这七个人之间似乎亲如兄弟姐妹,然而彼此却都以面具隔阂。
其中关系错综复杂,看不出谁好谁坏,然而他们自己却都心照不宣,互相防备。
六个人里至少有一个不是好人,但他们却都不肯定那个人是谁。
不久后,沐君侯从天道流这里听到消息,闽王谋反失败,被林照月诛杀在洛阳皇宫。
闽王是『乱』臣贼子,这结果自然也是他咎由自取。但故人死去,沐君侯还是伤感。
这时候,天道流内部却说,当年皇位本是属意闽王,只不过后宫阴私手段之下,闽王被坏了寿数,才轮到的当今。据说,动手的就是当今的母族。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这世间本无道,不过是强者制定规则,后来者遵循。
连执掌天下公义的天道流内部,也是泥沙俱下,哪里又会有黑白分明?
掌心的道字,越发参悟不明。
他在雪山下吹了三天三夜的玉笛,最后一夜,身边出现一个眼蒙白纱的白衣道子。
“鹤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纱蒙眼的道子唇角微扬,清冷声音平静:“我知道,你遇到了什么,做了什么,心中的困『惑』,我都清楚。没关系,天下本无道,既是强者制定规则,为什么君侯不来做这个强者?”
沐君侯缓缓握紧手中玉笛,那天的鹤酒卿仿佛他心中幻想出来的一般不真切,却说出他心中所想。
“先生也赞同?”
白衣道子清冷声音,不紧不慢:“你应该清楚,我心悦顾莫问。我心悦于他,也不影响我做什么,不是吗?你为什么会觉得,执掌善恶制定规则,会有不妥?我不杀人,因为我不能破杀戒,并非因为我不想。你就不同了,既是该杀之人,何惜自矜清白?”
“先生说得对,我亦并非怕自己的手被染脏。”
白衣道子递给沐君侯一柄剑,从容淡然说:“这就是鬼剑,真正的鬼剑。拿去吧,手执鬼剑的人,就是天道流下一任道主。只要你坐上道主的位置,就是天道之主,整个天道流都可以为你所用,助你匡正界定天下黑白善恶。”
沐君侯郑重接过那柄剑:“这就是,司徒铮一直以来在找的剑?”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这是司徒信效忠的司徒黎的剑,司徒铮只是司徒信的弟子,你不必想着完璧归赵。这剑与他毫无关系。司徒信已经死了,就在你捡到瑶光衣服和面具的那天。这面具和衣服,本就是他仓促藏起来的。”
沐君侯震惊:“你说什么?司徒前辈死了?那司徒铮……”
“他知道,当时他就在司徒信旁边。你若是要帮他,不论是保护他,还是帮他复仇,最好都先带着这柄剑,成为道主。天道流每位长老都有自己的心思,司徒铮很快也会卷进来,如果你不能在天道流有话语权,他很可能就会死在众人层出不穷的暗算里。”
“多谢先生告之,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白衣道子平静地说:“君侯客气,这也是帮我的忙。不瞒你说,天道流本是鹤某创建的,只是在下不便『插』手红尘中事,只是委任了某个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规则定下来便是用来打破的,到现在已经不成样子了。黑白易主,正邪异位。这剑给君侯,便是拜托君侯,重画天下之道。”
沐君侯郑重应诺。
那人颌首,雪域月下,若即若离,虚无缥缈:“君侯掌心的道字,乃是道字令。危急时刻,可以释放出极强的能力。可以用三次。那就,静候佳音。”
那白衣身影走入雪地,眨眼间消失在雪『色』月『色』中。
唯有手中的鬼剑证明,那不是幻觉和梦。
沐君侯得了鬼剑一直蛰伏不出,只是暗中散布少主带着鬼剑出现之事。
没多久,玉衡长老和开阳长老手下都有人报来,出现真假不明的少主携带鬼剑出现,赶来无名天境中。
直到听闻这层出不穷的刺杀越发毫不遮掩,为了司徒铮的安全,沐君侯这瑶光长老才站出来,以道字令震慑。
从七星会议出来后不久,他就收到鹤酒卿的传信,要他黄昏落日之后,在大榕树下相见。
让沐君侯奇怪的是,鹤酒卿传信用的纸,燃烧的时候纸面黑炎似乎是个若隐若现的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