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总有一种只要自己愿意, 就一定能改变世界的天真执拗。
尤其是, 历经过苦难, 一路靠自己的韧『性』走过来的人。眼神纯粹得就像一颗晶莹剔透却坚不可摧的钻石,被这世间的棱角尖刺打磨流血过, 却越发锐利。
最糟糕的是,明知这天真可笑的单纯终有被世事折损黯淡的一天, 却还是会让人忍不住相信, 或许他会带来不一样的未来。
但是, 天玑还是说:“我不可能为了你不杀我,就让你坐上道主的位置。除非你能证明给我看, 你有比司徒黎更强的资质。不止是武功, 更重要的是心『性』。”
然而留给他们的时间却不多。
无名天境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天道大典上的事情传开,群情激奋, 舆论很快出现两个阵营。
一方认为应该彻底清除天道流里的害群之马, 那些以正义之名光明正大作恶的人不配留在天道流,更应该被处决。
同时他们认为, 出现这些事情,就是因为天道流群龙无首,失去道主太久,缺乏主心骨,让底下的人有机可乘。因此更应该尽快选出新的道主。
所谓废除道主,七星之间彼此制衡的话, 反倒令这群人更愤怒, 认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长老会的阴谋, 更加削弱了长老的威望。
“他们为何隐瞒道主去世的消息十五年,迟迟不肯归还?这是长老会妄图把持天道流,设下的阴谋,污蔑已故道主,大逆不道,其心可诛!”
“既然你们说,道主的存在会影响天道流处事公允,这十五年里没有道主,只有七星,为何天道流在你们手里不进反退?”
“天道流这些年说好听是相互制衡,说难听点就是互为掣肘,精力时间都花在勾心斗角算计自己人上,说出去也不怕天下人笑话。若要废除道主,不如先废除七星世袭。”
废除七星自然是气话,天道流向来是任人唯贤,七星长老的传人都是从盟内年轻一代中挑选,有些甚至是收养回来的孤儿。从来师传徒,何来世袭一说?
不过是拿这一句来堵七星废除道主的话。
有反对的,自然就有支持的。
“这些年没有道主,天道流七星之间虽有淤塞摩擦,但这正是过渡习惯的时候。各部之间彼此是有些猜疑不睦,可若是一团和气,今日又怎么能暴『露』出这么多问题?”
“我看不止是要废除道主,七星之间更要明确划分职责界限,互相监察审视。天枢长老的手腕太稳了,不若来一刀狠的,彻底切除毒瘤。”
“我赞成。天道流不是谁一家之物,出了问题每个人都要共同分担,不该由道主一人承担责任。”
“别的我不管。我只觉如今这些要求严惩自己人的,当初对外又有多睚眦必报?我看该查查他们才是,一群武夫,遇事只知道杀人。”
“江湖人不打打杀杀手底下见真章,难道我要跟你磨嘴皮子?看招!”
“来就来,正等你呢。”
于是大家憋闷的气有了个出口,立刻打作一团。
起先还有劝阻拦架的,结果打着打着拦架的自己打起来了。
周围的人原本还在争论,一看都打起来了,对视一眼默契地想,算了他们也打一架吧。
辩论哪有互相一通『乱』砍有意思?
最后整个天道流到处都在比武打斗。
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仇的没仇的……
打到最后都不知道对面的人和自己是不是一伙的。
眼看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七星自己也打了起来。
开阳和玉衡站在司徒铮这边,天枢天权和瑶光沐君侯一边。天玑态度暧昧,天璇出走。
两方也僵持不下,一个要当道主,另一个想劝阻。
于是,司徒铮和沐君侯也打起来了,以比武结果定输赢。
司徒铮如果能拿到沐君侯手里的鬼剑,沐君侯就不得再劝阻他。
这两人的武功,一个师承司徒信,司徒信又从师司徒黎,昔日道主的武功何止是绝顶。
沐君侯成名江湖多年,从未杀过一人,所有想杀他的人却都被送进了大牢。
他少年之时,鹤酒卿曾与他有半师之谊。
两个人都是当世罕见高手,司徒铮今日才是展『露』光芒之时。
一时之间,所有杀红了眼的人被两人的声势所慑,就像群狼听到头领的啸声,顿时一个个偃旗息鼓,一眨不眨围观这场世纪之战。
雪岭祭坛之上,飞沙走石,剑出寒霜。
翡翠湖上,一叶扁舟。
如镜水面被远处山上的剑气所慑,满湖不断震起微波,层层涟漪,如水面之下的世界在下雨。
船上的顾矜霄,看着桌面杯盏中微波『荡』漾的酒,酒『色』倒影着满天繁星,也在如梦摇曳。
对面红衣墨裳的魔魅望着湖面的漫天繁星,手指浸到舟外的水波里,轻轻划过。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顾矜霄看着他脸上清浅却美好的笑容,轻轻地说:“夜『色』真美。”
这个世界每一天的夜『色』都很美,但跟喜欢的人一起,就会美到一生任何时候回想起来此刻,都记起夏风轻薄抚过肌肤的恬然心动。
鹤酒卿掬起一捧湖水,那水在他的掌心被术法凝住一滴不漏。
他笑着将掌心的水捧到顾矜霄面前,清冷声音薄暖温柔:“送给你。”
顾矜霄垂眸,那人掌心的水湾里有明月星辰,有他还有自己。
被术法就此定住了此刻幻影,顾矜霄伸手接住,却被那人微凉的手指温柔握住不放。
“鹤酒卿,你醉了吗?”
“嗯,我醉了。”那人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唇边轻轻浅浅的笑着,墨『色』眼眸盈满天河星光,他的神情却清寂。
那双眉眼生得很好看,澄澈又安静。
像梅花温软枝上雪,月光落满孤天长夜。
“这么看着我,想说什么?”
鹤魔魅歪着头想了想,安静又认真地看着他:“你真好看。”
“谢谢。”
顾矜霄将手心被术法定住的水收起来,然而手指还是被拉着不放。
“松开手,这样我没法抱你。”
鹤酒卿安静地说:“抱着就不能看你了。”
这只鹤醉了以后,就空前的黏人。
最后,两个人并肩躺在船上,这样就可以拥抱同时看到彼此了。
有一句没一句说着有意义无意义的话,晚风吹拂水『色』清润,涟漪生出星辰一样的花。
鹤仙人似乎完全忘记了,这是他百年前创建的天道流,生死存亡何去何从的重要之际。
顾矜霄仿佛也忘记了,他跟钟磬来这里是来干什么的,从头到尾不曾关心一句。甚至没有问鹤酒卿,为什么要扮成钟磬的样子。
说着说着,顾矜霄像是要睡着了,枕着他的肩闭上了眼。
鹤酒卿垂眸看着他的睡颜,看着那垂敛的鸦羽睫『毛』,眼神温柔得毫无分量。
那人睡得并不安稳,仿佛随时都会醒来。
“真吵,是不是?”
鹤酒卿轻轻挥手,就像拂去一缕青烟。
淡淡一瓣水汽凝成的雪片飞走,飞到远处的山石祭坛,飞到雪岭上相持不下的大战。
司徒铮嘴角溢出血丝,眼神坚韧,抓着鬼剑的剑柄。
剑身在沐君侯的掌中稳稳,他虽让司徒铮拔不出这剑,却无法战胜压制他。
两人相持已久,谁也奈何不了彼此。
再进一步,就要看谁看以命相博,踩着对方的尸体拿下最终胜利。
两个人看着对方的眼睛,眼里锋芒锐利和温情坚定相撞,彼此都知道,对方绝不会退让。
那便战吗?做不到。
司徒铮不能杀沐君侯,沐君侯也不可能杀司徒铮。
只能继续,看谁的意志力挨到最后。
轻轻飘飘的雪,逆着纷杂的山风冰雪,落在这被争夺的剑身上,就像冰冷骤遇炙热。
那声音很清脆,像咬了一口夏日甜甜的脆梨。
鬼剑断了。
断的是真的鬼剑,天道流道主信物,不是什么伪剑。
剑首一半在司徒铮手里,剑鞘那一端在沐君侯手里。
两个人都愣住了。
很快又笑了起来,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才觉得几乎力竭,相继坐在地上,勾肩搭背继续笑。
笑他们可笑。
是啊,何必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
并不一定要做一个选择,既然谁都说服不了谁,大可共存于世。
为什么不能有两个天道流?一个由道主带领,另一个只有七星长老。
时间终有一天会告诉大家最终的结果,毕竟一切都要交还给时间。
……
远处,更远处的雪岭之上。
站着两个人。两个都穿着白衣。
一个是衣摆银丝绣了麒麟纹的林照月,一个是眼蒙白纱的……
“鹤酒卿?还是钟磬?”林照月脸上的神情很冷静,眼神更冷。
白衣道子负手而立并不回头看他,清冷声音从容微低,周身的缥缈意蕴远胜仙人。
“这世间只看一眼就能认出我的人,除了姓顾的,就只有林庄主你。”
林照月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甜井村里,顾莫问身边一直跟着一个疑似是你的人,你们一同来的,既然你在这里,他身边的看来就是鹤酒卿了。”
钟仙人不语。
“我猜到你会让真的鬼剑现身天道流,却猜不到你竟然会冒充鹤酒卿,把剑给沐君侯。你是真的想让他做这个道主,还是想让他和司徒铮两败俱伤?”
这一次,钟磬轻轻笑了,淡淡地说:“林庄主算无遗策,不如再猜。”
“鹤酒卿既然也在这里,却放任你如此。听说沐君侯少年时,鹤酒卿曾与他有过半师之谊,我猜属意沐君侯的是鹤酒卿。”
钟磬不置可否,漫不经心道:“听说司徒铮在玉门关时,忽然收到密信来报,说他师父司徒信有难。他快马加鞭到三千雪岭的那天,却正好中了一场伏击。司徒信本来假扮瑶光长老好好的,为了救这个傻徒弟冲出来,这才中了路过的天玑一剑。死了。”
他侧首瞥向林照月,眼蒙白纱也难掩桀骜睥睨,月华一般的白衣,却更添轻狂邪气。
“司徒铮在玉门关的时候,是跟顾相知在一起。没记错的话,那时候正是你设计引人入你的圈套之时。怎么会这么巧,司徒铮在你的地盘看到听风阁的人,接着就被引去看见一个濒死传信的人,情急之下撇下一切跑回三千雪岭。”
他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听风阁和白薇,都是你的吧,林盟主。”
是啊,何止听风阁和白薇。
江南第一盟,乃至于洛阳禁宫,俨然半壁江山都已经掌控在,这位清风朗月璧玉无暇的林公子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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