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之月悄然而至,雪消冰融,万物生发,萨那河被冻结了一冬河水又开始淙淙流淌。
作为跨越魔法公国、梅丽尔王国以及梅林帝国大部分最北部苔原的主干河流,萨那河以“苔原之母”和“冈特生命线”之名闻名于世。
但萨那苔原一贯以地大物稀、荒凉贫瘠出名,除了萨那河上的运输船队那永远川流不息的风帆,养活了萨那河沿岸众多靠北线后勤转运活口的码头村镇,过往的时候,萨那苔原上几乎没有村庄规模以上的人族聚居地。
然而,苔原数百年不变的荒凉,在过去一年多前被打破了。
先是那场从魔法公国兴起、南下流毒扩散到梅丽尔王国和斯图亚特公国,甚至连庞托山地公国北面边城都有传播的瘟疫,在令数以千万计的流民惶惶出逃,南下避灾的同时,也有一些人在边关哨所阻挡下,无法南下,思及苔原酷寒对瘟疫的阻隔,携家带口逃到了苔原边界。
逃难的灾民们互相抱团取暖,熬过酷寒,恐怖的死亡瘟疫被强大的法师塔以及斯图亚特公国携手遏制的消息传来,正当逃灾难民以为躲过一劫,考虑是否继续等消息还是返回家乡看情况时,征兵令再次下达了。
征兵队来到难民的村庄,强拖猛拉,用绳索和皮鞭带走所有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青壮。
失去顶梁柱的妇女们还不及绝望嚎哭,又得到另一旨命令,下令征集妇女为驻军煮食干活,薪酬微薄到可以忽略,但勉强能养活老小的食物,给了这些差点跳河的妇女孩子一条活命的出路。
在百万规模计的驻军营地中,妇女的身影并不罕见。
驻军?
是的。
萨那河以北长着稀疏苔草的寒原上,短短两个月内,征集而来的数十万民兵伙夫搭建修造起了巨大的要塞堡垒,如星罗棋布在苔原中部,数以百万的庞大军队进驻一个个要塞,萨那苔原转眼变成一道厚实而漫长的战线。
此时,被强征的民兵伙夫们才打听到冈特城被放弃的消息。
整片萨那苔原施行坚壁清野,所有在苔原上生活的人们被驱逐强征,不给魔族任何制造亡灵大军和散播瘟疫的机会。
萨那苔原变成了新的北线战场。
目不识丁的农夫民兵并不知道冈特城的重要意义,或许有有老人还在念叨冈特城昔日辉煌,但随着一批又一批军队进驻,军事宣传和思想控制,没有人再谈及不落之城的荣光。
但任何人都能感觉到,一片无形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无法掌握命运的平民们只有看到那连片的营帐和战马飞扬起来的卷尘,心里才能有些安全感。
枕戈待旦的军营压抑严肃,容不下更多想法。
萨那河北岸早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兵营,萨那苔原更成为了一个辽阔的战场。
这条战线虽然没有冈特城威名,但更为厚实,拥有足够纵深,容下人族抗击亡灵大军的战术。
战事已经在苔原上僵持了近一年,离开冰原环境的冰雪亡灵,似乎隐约露出些许疲软。
每一天,都要源源不断的军队进驻,也同样有伤病残将扶着烈士灵柩离开。
没有人知道战争结束的希望在哪里。
在这片容纳了百万士兵的军营中,所有人无论士兵还是奴隶伙夫,每天睁眼开始就有无数战斗任务与活计充塞满他们的每一秒,睡前最多看一样营帐上高高飘扬的三狮战旗,便带着疲倦睡去,日复一日。
军营之外,也有人正在眺望营帐上空的三狮旗帜。
……
加里至今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梦中他爬出了那个以为将是他埋骨之地的矿坑,他看到了满目苍夷的冰原,曾经的血腥要塞消失在地平线上,云层上的神明似乎发怒了,他们降下了闪电雷霆、飓风冰雹、熔岩烈火,把冰原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加里忍不住想:
也许天上的神明也和他们一样,也会发生战争,互相攻打,而加里的所有同伴都死了,那些奴役他们的魔族监工和可怕的亡灵也被埋葬了。
加里以为自己也会死,在他意识消失之前,他似乎听到了两位女神的对话。
他惶恐而喜悦,命运带给他太多苦难,但他似乎终于得到了女神的垂怜,也许他死后会在女神的国度获得新生,从此无忧无惧,喜乐平安。
或许他得到先一步走的战友们的迎接。
虽然加里有点羞愧,战友们交代的最后一个任务终究没有完成,但加里昏过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我真的尽力啦!”
当加里从黑暗中醒来,他的梦想实现了,他真的看到了想象中——
不,是比想象中更美丽一万倍的女神的面容。
女神拥有两个守护者:
一位是冷酷伟岸、沉默而坚定的黑色守护骑士,一位是庞大如山、金瞳独角的黑色神兽。
加里醒来后所看到的天地,比昏迷之前更恐怖:
天幕已经彻底被撕碎,大地拉出了巨大的豁口,冰雪堆积的火山口中喷发出黑色浓烟和岩浆,天边不时凭空生出巨大的龙卷,红色的闪电在铅云里若隐若现,冰峰与火山起伏蜿蜒,竞相争逐。
这里和冰原完全不同。
三步外或许还炎热得让人汗如雨下,三步内却呵气成冰,仿佛创世的神明在这里指定了奇特的法则,令冰与火、飓风与闪电互不干涉地共同出现在一片天空下。
就像创造这个世界的神明随便把各种颜料倒在一片画布上,随意涂抹几下,粗制滥造出了这个世界。
这个神明一定很任性。
但女神告诉加里,他还活着,这里还是极北冰原。
加里并不相信。
不过他认为这或许是女神的考验。
信徒在被接进神国重获新生之前,理应接受一次信仰之心是否足够虔诚的检验——
女神说这里是极北冰原,那么这里就是极北冰原,不是也是。
别说冰原,就算她说这里是她的神国,以后他必须永远在这里生活,加里也不会有分毫动摇。
果然不出加里所料,之后更严峻的考验接踵而来。
冰川火山之后,加里见到了更可怕的一幕。
浩浩荡荡的魔族大军,它们大多是白色的,如同冰雪造成的人偶,一直延伸到天边,看不到尽头。
骨头构成的亡灵怪兽飞在空中,上面乘坐着手持骨杖的亡灵法师。
加里仿佛又回到了马沛要塞陨落的那天。
那天,也是如此铺天盖地的亡灵,海洋般将要塞完全包围,亡灵带来死亡和恐惧,如同冰原上永不见阳光般的云层一样压抑在所有人头顶。
亡灵大军的偷袭太快了!
他们没有援军。
加里在战友同僚眼中看到了黑沉黑沉的死寂和沉默。
整个要塞上下早已决心,死抗到底!
血腥要塞可以陷落,威名永远不能坠落!
镇守要塞的多耶夫大师陨落了,如同巨大的流星在天空碰撞,坠落;
统帅也战死了,他身先士卒,像太阳般跳上空中,将一个站在亡灵头顶的邪恶法师斩落下来,被万枪贯身而死;
亡灵大军沉默着,如同潮水一样涌上来,面对可怕的亡者,所有的生者第一次忘记了恐惧。
加里不记得自己战斗了多久……
直到周围都亡灵,所有的队友都死了,他是最后一个,因为他最小,被成为“幸运的加里”,其实那是因为他总是被挡在最后,每一个战友都习惯保护他。
没想到他因此被视为有经验的老兵,没有因为缺胳膊断腿而退役,被送上北线战场,来到了人族的荣光,血腥要塞马沛。
加里也想自杀,不愿成为俘虏,血腥要塞不能有投降魔族的士兵。
但当他横刀在脖子上的时候,他看到了另一个队友怒目圆睁的尸体。
他们死后是不会有尸体留下的,这是亡灵法师召唤亡灵的重要来源,他所有战友都会成为新的亡灵,与昔日同族兵戈相向,这样的情形加里看过太多太多,多到已经麻木了,甚至已经无法感到悲哀和愤怒。
亡灵大军来得太快了,快到马沛要塞的驻军们来不及将留给父母妻儿的遗书送出去。
加里的战友都不会写字,所以他们没有遗书,但他们都有自己珍贵的宝物:
德隆的是他第一次穿下士军装时扯下的一颗镀银纽扣;
哈利最宝贝他女儿那枚蝴蝶发卡;
波比把他妻子临行前送的戒指当成幸运符戴在脖子上;
奇姆最蠢,他以为他们都不知道,他总是偷偷摸摸自己关在营帐里看他未婚妻的小像……
他们总是拍着加里的肩膀说,“幸运的小子,你可得最后一个活着,我们的宝贝就靠你给我们送回去了!……”
无论到哪里,无论在哪个营队,加里总是被迫记住所有队友的家乡住址。
血腥要塞没有投降的士兵,从马沛陷落那天开始,加里就已经当自己是个死人了。
队友们的尸体都被运走了,他把队友们的宝贝吞进肚子里,独自一人时才呕吐出来,时刻揣着。
其他俘虏都知道加里的宝贝。
没有人告发。
每一个宝贝上的故事,所有人都耳熟能详,人族俘虏们记住了彼此的家乡,约定即使只剩最后一人,就算双腿都断掉,爬也要把他们最后的遗言带给亲人。
加里没有想到,这个约定还有实现的一天。
他不可思议地穿过了亡灵大军封锁,他用双腿走出了冰原,他又见到了那面熟悉而高扬的黑底金纹三狮旗帜!
他站在丘陵上,远眺那片如亡灵般无边无际的营帐。
阳光过于热烈,加里抬手遮眼。
好像有什么湿润的液体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未完待续)R11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