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白马寨里一片喧沸忙碌。
几个年轻力壮的铁匠学徒**着上身,各自忙着手中的活计,黝黑的皮肤上被炉火炙烤出一层油汗。
其中一个拉风箱的小子忽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手上不免慢了慢,立刻被师傅揪着耳朵好一顿臭骂。
师傅一走,另外几人立刻幸灾乐祸地哄笑起来,朝他挤眉弄眼道:“你小子晚上不睡,又去偷看谁家小媳妇儿洗澡了?”
拉风箱的小子年纪不大,身子远未长开,浑身瘦得没有二两肉,筋骨却壮,尤其两排粗大肋骨竟是极为紧密地挤在一处,几无缝隙,瞧着颇为怪异,再加上皮肤焦黄,很有些铜皮铁骨的意思。
他偷偷瞥了师傅一眼,见没往这边儿看,才撇撇嘴小声道:“昨夜里一阵儿鸡飞狗跳,我就不信你们没被吵醒。”
这下子另外几个都来了精神,一个道:“昨儿睡得太香甜,就没出去看,当时我迷迷糊糊,还纳闷你不过是出去撒尿,竟撒得那样长久,怎么着,寨里的爷们儿又跟黑鸦干起来了?”
拉风箱的小子摇摇头:“就见着黑鸦了,乌泱泱的一大片,我估摸着是全卫一千人都进了后山了,哦,寨主倒是跟着去了。”
“后山?后山除了山就是山,黑鸦那帮爷进去干啥,总不能是闲不住要去挖矿吧?”
拉风箱的小子也有些不敢确定:“我听得不太真切,好像是黑鸦校尉的马走丢了,这才要进山去找。”
另外几个对视一眼,都有些不信,最早进寨的那些黑鸦大都一人双马,甚至一人三马的也有,不过是走丢一匹马,犯得着这样兴师动众?
“甭管是去干啥,刘校尉是何等样的人物,就算真的大半夜不睡,偏要去搜山找马,那帮黑鸦大爷敢不去?”
说这话时,拉风箱的小子眼睛亮晶晶的。
说起来,自打那位姓刘的黑鸦校尉进了白马寨,全寨上下一日三惊,总少不了热闹可看。
萧寨主手底下的白马健儿本就桀骜不驯,那可向来都是在北定府地面儿上横着走的主儿,如今可算是遇到了对手。
黑鸦卫里净是些凶神恶煞的虎狼之徒,吃着寨里的喝着寨里的,可愣是谁都不惯着,放下碗就骂娘的事儿没少干,但凡见哪个白马健儿不顺眼,两方互瞪几眼,往往就演变成一场极精彩的群架殴斗。
幸而殴斗的双方都自认是输人不输阵的好汉,每次下场的人数必定相同,绝不以多欺少,亦绝不使阴险绝户的招式手段,几场架下来互有胜负,却竟没闹出什么伤残人命来。
萧寨主与黑鸦校尉似有默契,明面儿上自始至终都是不闻不问,当然私下里也有些小道消息流传,据说不论是白马健儿还是黑鸦卫,内里都是打赢了有赏、打输了有罚。
这些对于几个铁匠学徒来说,虽是近在眼前的难得谈资,却就像炉中的烈火,远远看着自是热烈,却永远无法真正触及。
几个学徒不敢偷懒太久,很快散去,皮肤焦黄的少年卖力扯动风箱,细长的胳膊上爬满粗大的青筋,衬得一双手臂犹如铁色。
他的耳朵忽地动了动,接着脸上就露出痛苦之色,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如蛙鸣,连忙捂着肚子大喊一声:“师傅,肚子疼,怕是要拉稀!”
正闷头打铁的铁匠顾不得教训他,骂了一声懒驴上磨,就吩咐一个学徒过来暂替。
少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显见得身量不高,就如一只大个儿猴子一般,三蹿两蹦地出了门,很快不见了踪影。
他在匠户扎堆居住的街巷里七拐八拐,中间钻了几条狭窄巷子,极灵巧地翻过几堵院墙,终于在一处僻静院落停下脚步。
院子里站着一位老人,身穿绿袍,腰间悬了一柄不起眼的铁尺。
“师父!”
周铁尺没有应,反而拎起腰间铁尺,隔空朝着瘦弱少年狠狠一甩。
砰!
明明没有打在身上,少年却如遭重击,整个人打着横儿摔了出去,狠狠撞在了院墙上。
墙粉簌簌而落,少年却如没事儿人一样,极利索地爬起来,讪讪一笑,只是这回却是不敢张口了。
“谁是你师父?若不是可惜你天赋异禀,早就该打杀了你,也免得日后招灾惹祸。”
说话间,周铁尺衣袖轻摆动,在院落中布下一层稀薄而奇特的灵气,排布错落有致,隔绝了内外。
他恨铁不成钢道:“萧玄旗和那刘屠狗哪个是省油的灯,若不是昨夜着急去寻坐骑,真当他们没发现你在一旁窥伺?萧玄旗大约早就猜出你是诏狱的探子,有所顾忌也还罢了,刘屠狗是胆大妄为惯了的,但凡心肠歹毒些,反手就料理了你。”
瘦弱少年委屈道:“我有些马马虎虎的横练功夫在身,那又有什么稀奇了,懂修行的哪个看不出来,他们那样的宗师人物怎会杀我,平白跌了身份不是?还有,您总说宁可暴露了诏狱探子的身份,也轻易不许漏了师承。可除了听您说过我还有一位师叔,其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泄露?”
周铁尺摇摇头:“别的不说,刘屠狗就见过你师叔,这还罢了,最紧要的是他的屠灭刀似乎是符铁铸造,或者干脆就是上古法剑回炉锻成,想必对符箓练气一道并不陌生,只需稍加留意,不难感应出你一身天生的箓筋符骨。”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咱们这一门销声匿迹已久,怕是连昔日的仇敌都已把咱们忘了,毕竟上古练气士遗泽甚多,没人会太过在意,可纯正的练气士就太过稀罕了,要是被人发现竟还有这样一个世代传承的宗门,纵然有君侯庇护,仍是福祸难料。你走的路子虽然荒僻罕见,很难让人联想到练气士上头去,但有时候,杀人不需要什么确凿的证据,只是怀疑和忌惮就足够。”
“早知道这么危险,就不学这劳什子了,走筑基练气灵感那条路多好。”
瘦弱少年唉声叹气,忽地抬头语出惊人道:“师父,打铁太无趣,我想进黑鸦卫。”
周铁尺一怔,继而冷笑道:“果是养不熟的狼崽子,谭恕,真当我不会杀你?”
名为谭恕的少年嘿嘿一笑,眸中透着智慧的辉光,不复在铁匠铺中的朴拙模样:“您大白天的特意叫我过来,不会就是为了吓唬我吧?”
他偷眼打量了一下周铁尺的脸色,见老人不吭声,才接着道:“您老挑拨黑鸦校尉和姓哥舒的马匪头子火并一场,无非是为了讨好窦少主和君侯,偏偏还故意做的这般直白拙劣,愚忠之心溢于言表,即便君侯心里一百个不信,明面上也要好生安抚奖掖您这个忠心部属。只可惜啊……”
周铁尺听了竟是微微一笑,慢悠悠开口问道:“哦?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那刘校尉修为太霸道,几乎是抬手就压平了所有服气不服气的对手,怕是要一家独大。您枉做了恶人却收效甚微,平白恶了一位少年豪杰不说,窦少主也未必会领情,近乎亏本的买卖,您这心里后悔不?”
周铁尺不置可否,悠悠地道:“你是我安插在白马寨的探子,想调离可以,说说理由。”
谭恕眼睛一亮:“这一呢,诏狱的规矩,背后有眼、隔墙有耳,您跟黑鸦校尉不对付,安插个钉子进去,君侯也会赞同的。”
周铁尺摇摇头,嗤笑道:“自作聪明,你没见过君侯,不知道那是何等人物,非是那些玩弄权术的寻常将相大臣可比,连同你先前的愚忠之论,统统谬以千里,还有么?”
谭恕也不气馁,点头继续道:“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
僻静院落之内原本错落有致的灵气忽地有些紊乱,周铁尺盯着谭恕问道:“你是说?”
谭恕肯定地点点头:“若是我感应没错,屠灭刀铸造时一定用了咱们门中上古天人剑仙的佩剑春雷为料,那种感应,与一年前远远瞧见郑殊道时如出一辙,应该就是不知流落何处的那截剑尖。”
周铁尺听罢仍是摇头道:“那又如何,西湖剑士视剑如命,郑殊道背靠西湖剑宫百里情和执政敖莽,那半柄咱们得不到,刘屠狗的屠灭刀同样是性命交修的随身配兵,你虽有些天赋,此刻比起他还差得远,更别提他背后似乎也有神通大能的影子。”
谭恕笑笑,不见半分气馁之色:“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入黑鸦卫,近水楼台揣摩春雷的残韵,日后渡雷劫才能有那么一分半分的念想,再说各得春雷之半,刘校尉可能不在意,郑殊道那样的大剑士却肯定要寻衅,他日刀剑交锋、气机纠缠,没准儿就能窥见昔日春雷的些许灵机,我更是绝不能错过。”
周铁尺沉默片刻,目光柔和了几分:“箓筋符骨,自遭天妒。既是见到了一线生机,那便去吧。对了,你那位没见过面的师叔不日也要入京,你见了他也不必相认,他若是死了,便替他收尸吧。”
谭恕来不及欣喜,闻言愕然道:“收尸?”
“你那师叔不像我这般胸无大志,他此次入京要以剑会天下,一来看看能否引出师门的仇敌,若是有,无非舍命一搏,若是没有,日后咱们这一门就能到江湖上抛头露面;二来倒是与你有几分干系。”
“我?”
“既是剑会天下,自然绕不过西湖剑宫的几位大剑士,你师叔说了,若是郑殊道徒有虚名,便为你讨回那半柄春雷。”
谭恕转过身,低声道:“就冲他老人家这句话,我一定给他置办一副上等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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