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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真的不务正业正文卷第八十九章给元辅先生一点小小的科学震撼张诚出差去南衙而后到月港等待海瑞回朝的时候,从南衙带回来烧蚂蚁的放大镜,把东西变小的凸面镜,而后两块组合之后,看得更远,吓得张诚以为自己开了天眼。

而后就诞生了一台放在武英楼的千里镜,虽然看不到千里之外,但是能看到数里之外。

很多宦官认为张诚能获得前往松江府监督徐阶还田事,是因为他献上了宝物祥瑞,因为,小宦官开始捣鼓起了玻璃,为了烧玻璃,那真的是费尽了心思。

最终有了这间暗室,就在文华殿的偏殿内,用重重帷幕遮蔽,漆黑一片,唯独只有一个小小的空洞,能露出光来。

而今天,朱翊钧来到了暗室之内,虽然很暗,却还能看得清楚彼此的轮廓。

张居正走进暗室的时候,看到了一束白色的阳光,打在了一块三棱柱的玻璃上,穿过了三棱柱玻璃的白光,被分散出了七个颜色,打在了一张白纸上。

“这!”张居正极为惊讶的看着面前的景象,雨日共成虹,背日喷乎水,成虹霓之状,都有水的存在,这三棱柱的玻璃可是大火烈焰而成,居然真的出现了彩虹!

张居正虽然对眼前的景象非常的震惊,他面色剧变,朗声说道:“陛下,《尚书·泰誓下》曰:作奇技淫巧以悦。《礼记》云: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

“奇技淫巧,杂耍之事,不易过于痴迷!”

“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最后一句,是孔夫子的话。

说的是子贡至汉阴,见到一个老丈在抱着一个瓦罐浇地,子贡问老丈,为何不用槔这种工具取水,而是要用瓦罐呢?

老丈说:有了机械,就会产生机巧之事,有了机巧之事,就会产生机巧之心,投机取巧之心生于心中,就破坏了朴素的天然品质。

内心的纯净朴素的品质,一旦被机心污染了,就会想着怎样投机取巧,争名逐利,如此,心神就会不安定,心神不定的人,就不能合道,最终被抛弃。

子贡听闻之后,面色惭愧,无法回答。

老丈就是庄子,庄子揶揄子贡的话,是孔夫子的原话。

庄子在嘲讽儒家宁愿用瓦罐取水,也不肯用机械,是费力而成效甚微。

可是,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这句话还是成为了后世儒学奉若圭音的话,成为了一道坚实而厚重的思想钢印,结结实实的打在了中原王朝历代读书人的心中,虽然偶尔有人会对工巧之物极为感兴趣,但是始终没有形成一个科学体系。

科学,是一个用践履之实利矛,刺破固有认知坚盾的过程。

即便是掌握了矛盾说的张居正,面对奇技淫巧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

冯保当即有些恼怒,这怎么就是奇技淫巧了,分明就是祥瑞,只需士大夫们拿着各种天地异象作为祥瑞或者凶兆的诠释,宦官们倒腾点小玩意儿给皇帝消遣娱乐,怎么就该死了!

朱翊钧笑着走上前去,又拿起了一块三棱镜,挡在了七彩光柱之上,经过了三棱镜的拼合,七彩光柱,居然神奇的合为了一色!

白色。

朱翊钧转动着手中的棱镜,将光打的四处散射,而后慢慢停下,将七色光转为了白色,朱翊钧的声音略显幽远的说道:“夫子说: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

“夫子也说,欲速则不达。”

“可纯白的光是七色光,七色的光是纯白的光,先生以为呢?”

小皇帝在用纯白的光,讽刺夫子形而上的纯白品质,纯净朴素像白一样的干净品质。

可是这道纯白的光,压根就不是纯白,而是由七色光组成,纯白色的阳光,可以被三棱镜分为七色,而后七色又可以被三棱镜变成纯白。

朱翊钧非常清楚,张居正一定听得懂他在讲什么,作为帝国首辅,作为循吏,作为读书人,作为一个学富五车、思绪敏捷的大学士,作为掌握了矛盾说,用辩证思维去思考问题的张居正,可以听明白。

小皇帝又变成了那个不可名状之物,把大锤抡圆了,狠狠的砸在了张居正思想钢印上,把张居正根深蒂固,已经不惑的认知世界,砸的四分五裂。

朱翊钧笑着说道:“元辅先生来试试?”

张居正走了过去,拿起了一个三棱镜,伸了过去,从三棱镜打出的七彩光柱,果然变成了白光。

大明首辅一言不发的将三棱镜挪开、放上,就这样玩了很久。

朱翊钧轻声说道:“这是践履之实,纯白的光可以分成七色,也可以由七色何为纯白,光就只是光而已。”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才说道:“臣…容臣缓思。”

朱翊钧也不急,玩着手里的三棱镜,赞叹这个世界的奇妙,他其实本来打算就带张居正过来看看他的新玩具,但既然张居正以机心污染纯白之心,就不能合道,来论奇技淫巧,朱翊钧则用纯白之光分为七色,七色光合为一色的践履之实,论奇技淫巧。

张居正既然送上门来,这一大锤,自然要抡圆了砸上去,看看结果。

朱翊钧不是很急,将三棱镜拆了下来,换了一个铜镜,说道:“先生,兵仗局又做出了一架千里镜,千里镜看的极远,就送给先生一架。”

“先生看这个,光的入射和反射会改变。”

入射角等于反射角。

当朱翊钧转动铜镜的时候,光的入射角改变,反射角也发生着改变,在暗室之中,表现的极为清晰。

“臣想明白了。”张居正思考良久之后,终于想明白了,颇为凝重的说道:“在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白色的光穿过彩色的琉璃,被污染为了不同颜色的光,夫子看到的也是如此,自然从中领悟,机巧之心,污染了纯白之心,夫子并没错,只有投机取巧之心,自然不能合道。”

“但白光本身就是七色的,光只是光。”

“道理是没有错的,夫子反对的是投机取巧之心,这是个人修养。”

“白光是七色光,七色光是白光,也没有错,白光就只是白光。”

朱翊钧露出了笑容说道:“朕从没说过夫子是错的,朕只是带元辅先生来看看彩虹。”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万物无穷之理,不可不知,不可不闻,想要知道,就必须要孜孜不倦的去探索未知,人不学就一定不知道,想要追求万物无穷之理,怎么可以不以务学为第一要务呢?这是元辅先生告诉朕的道理。”

“子不语怪力乱神,前些日子武英楼的千里镜,朕一直想弄明白,为何两面小小的镜片就可以看清楚数里之外,这不是在追求万物之理吗?怎么能说是奇技淫巧呢。”小皇帝收起大锤,变得格外的平和,他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他在用孔夫子的话反驳所谓的机心之论。

在没有辩证性的矛盾说这一武器之前,用力甚寡而见功多的真实,和形而上的投机取巧的机心,是混沌而肯定的、对立而统一的现象;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儒学士们抱着圣贤书,对机械无用论进行了彻底否定、绝对的批判,导致中原王朝的机械发展,始终没能成体系的进行经验总结;

而机械的‘力甚寡而见功多’,是切实的提高生产力,丰富物产、促进社会不断进步的利器,是具体事实的信实;

但数千年来,始终未能完成阴阳并济、综合妥协的冲和,也就是和谐而稳定的状态。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英明,这不是奇技淫巧。”

朱翊钧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按照他的设想,张居正应该挣扎一番,而后朱翊钧再抡起大锤,将张居正的思想钢印砸个稀巴烂才对,结果,这才几句话元辅先生,就直接投降了。

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对万物之理已经洞彻明悟的人,是坚定不移的人,任何的困难都不能让他有任何的改变,这需要勇气。

张居正毫无疑问是上知者,对于这样的上知者而言,亦有大恐怖,那便是未知,也有大进取,那也是未知。

未知,即是恐惧,也是进步的本源动力,张居正不是懦夫,他能够直面未知,而且去探索未知。

张居正的这种投降不是馁弱,而是一种直面未知的大勇气。

朱翊钧发现自己的先生,还真是个勇者。

朱翊钧示意冯保把三棱镜撤下去,而后拿起了一面放大镜固定在了架子上,一个斜斜的架子上,笑着说道:“先生,朕想知道,为何千里镜能看到远处的东西,所以开始着手探索,上下移动放大镜的时候,朕惊讶的发现,光会透过透镜发生折射,而后聚集在一个点上。”

“所以,放大镜能够烧死蚂蚁。”

朱翊钧平移着手中的放大镜,从空洞中射出的太阳光,被放大镜折射后,拐了弯,随着放大镜的平移,光线被折射出了不同的角度,但是始终经过一点,如果不是在暗室之内,这个放大镜会汇聚太阳光到一点,会把蚂蚁直接烧成灰。

“这个点,就是焦点。”朱翊钧换了一块放大镜,开始上下平移,可以发现,焦点的位置改变,朱翊钧接着说道:“朕还在思索,这个焦点和放大镜距离远近,和什么有关。”

朱翊钧已经准备好了大锤,但是看张居正不打算反抗,也不打算继续砸了,和张居正离开了偏殿,前往正殿去讲筵去了。

讲筵结束的时候,张居正获得了皇帝赏赐的千里镜一架、三棱镜、凸透镜和凹透镜若干片。

张居正站在孟冬之月的阳光之下,看着手中几个檀木小方盒,里面用天鹅绒填充,放着那些他过去视为奇技淫巧之物。

万物无穷之理,奥妙无穷。

刺王杀驾案后,小皇帝终于一改之前懒懒散散的习性,那时候,张居正直接的天朗气清,大明的天空,晴空万里,只有两片小小的乌云,这两片乌云不过是大明小小的疑惑罢了。

这两片乌云,一片是小皇帝有些不务正业。第二片乌云就是小皇帝读书,读的太好。

现在这两片乌云慢慢扩大一些,渐渐的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显得格外的狰狞。

“幸甚至哉。”张居正十分珍惜的收好了的檀木盒子,他打算回去在全楚会馆建立一个暗室,而后自己找人磨几片三棱镜、凸透镜和凹面镜。

如果实验结果和文华殿偏殿的暗室相同,那就代表着并不是有人在诓骗小皇帝。

陈实功在解刳院的当值,手中又多了不少的素材,主要就是锦衣卫们抓到的间谍,这些间谍刺探着大明的诸多情报,有北虏的,有女真的,甚至还有倭国的,当然也有阴结虏人的大明人。

这些个间谍,平素里抓到,都是一砍了之,现在都被北镇抚司衙门的缇骑们,把这些谍子里里外外,洗涮干净送到解刳院里解刳了。

一刀砍了,那不是浪费吗?

陈实功最为头疼的就是,他最近多了一个患者,大明兵部尚书谭纶,谭司马。

谭纶豁达,具体而言,就是遇到国事不问自身切身利害关系,以国事为重,对于官位名利看的极轻,居家孝友,禔身端谨,嗛嗛能下士,与人不设城府,精诚足以孚天下,廉洁足以服天下。

陈实功的压力很大,谭纶是浙党党魁,是朝中的大司马,是大明肱股之臣,谭纶病了,要是看不好病,皇帝陛下饶不了他,浙党诸人也饶不了他。

陈实功给谭纶切完了脉,颇为恳切的说道:“公年未老,军旅倦勤,或竟日而不食,或连朝而披甲,或数月不得卧榻,或终朝马上而待旦,或一日而走数百里之遥,或一月而渉千万之远,任风雨霜露,身无干衣。悬性命于呼吸,熟暇计及生死?冒矢石于微茫,谁能问此身家?”

“谭公乃是国之干臣,这病也落在了这干臣之上。”

陈实功对谭纶就俩字,佩服,谭纶这打起仗来,根本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这才落下了病根,以致于到了这五十多岁,身体机能开始下降。

谭纶则是笑着说道:“彼时东南局面,如薄冰欲破,急如星火,小事而已。”

谭纶所说的小事,可不是小事,嘉靖三十八年三、四月,谭纶驰援台州桃渚之战,冒倾盆大雨跋山涉水,只有柿枣充饥,所领队伍途中几次与倭寇遭遇战,连战连捷。

两天三夜夜急行300余里,大小历战二十多阵,一路作战,一路急行军,此前此后,也一直皆有作战急情,需要谭纶处置。

陈实功翻动着病例无奈的说道:“隆庆五年八月,塘报鞑靼合北蛮谋大举南下,谭公布置妥当京营兵马后,亲往密云、昌平等处,集合两地精锐,开赴长城脚下黄花镇,七日未歇。”

“谭公若是还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神仙难救,药石难医。”

隆庆五年的边方急报,是虚报,鞑靼并未南下,但是把谭纶折腾的够呛,隆庆五年八月二十二日,谭纶从黄花镇回到了京师,当晚吃胡椒,到了次日,左脸忽肿,口眼歪斜,饮食言语亦少清利,即服药调理。

这是隆庆五年,谭纶在太医院的诊治记录。

就是方逢时那套谎报军情,把谭纶折腾出了中风的症状,谭纶老了,不年轻了,像年轻时候那般折腾,必然出大事。

谭纶听闻也是一愣,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看着陈实功打趣的问道:“陈太医的意思是,我这病还有得救?咦!还以为没几日好活了呢。”

什么话,这是什么话!

谭纶这话的意思,像是他的命不是他的命一样!

陈实功俯首说道:“那得谭公自救,若是谭公仍然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我就是华佗在世,也没那个本事,我再把前太医李时珍请回京师来,为谭公调理一番。”

“谭公日后亥时之前必须休息,不能再点灯熬油,那哪里是熬的油啊,那是熬的谭公的命!”

“每日仍需要活动,但是必须要热身,若是要舞刀弄剑,切忌不可急切,否则很容易出问题。”

谭纶听闻如此,立刻神采飞舞的说道:“你这个意思是,我还能舞刀弄剑?”

“不能上阵厮杀了!”陈实功立刻大声的说道:“是舞刀弄剑的休养,不是上阵杀敌,也就是谭公身体硬实,换成他人,早就瘫了!”

“万万不可再上阵了。”

陈实功发出了郑重的警告,谭纶这个病是个慢性病,若是注意调理,还不会出大事,但是非要上阵打仗,恐怕真的命不久矣了。

“无趣。”谭纶一听不能打仗,神情灰暗了下来,他其实不是很喜欢朝堂,这里都是人心鬼蜮、阴谋诡计,还不如打仗来的利索,敌人就是敌人,袍泽就是袍泽,杀死敌人,赢得胜利,简单而明了。

这朝里,谭纶是既不喜欢的,套这一层言不由衷的皮,多少有点无趣。

但是打了一辈子仗的他,再也不能上战场征伐了。

谭纶还以为解刳院能让他再次上阵杀敌,结果解刳院也做不到,他站了起来打算离开。

陈实功赶忙站了起来送行,一边送行,一边说道:“我会上奏请李时珍回朝,为谭公开药调理。”

“有劳陈太医了。”谭纶四处打量着解刳院内外,都说这里是人间阎王殿,阴森又恐怖,但是谭纶看来看去,也没觉得这里有什么可怕的地方。

人被杀了,就真的死了。

若真的是有鬼怪之类的东西,谭纶杀了那么多的倭寇,怎么没见倭寇化成厉鬼,找上门来?

“送谭公。”

“陈太医留步。”谭纶大踏步的离开了解刳院的大门,这东郊米巷,本来极为繁华,现在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他左右看了看,向着兵部衙门而去。

陈实功上奏请李时珍回京,理由是要给谭纶看这中风的病。

朱翊钧闻讯立刻下旨文渊阁,让张居正不管用什么办法,把这个大明神医李时珍给抓回来,给谭公好好看看病。

吴百朋已经到了宣府,把宣府大同段的长城阅视了一遍后,上了一本奏疏言。

说起于滴水崖,历雕鹗堡、龙门卫、至六台子墩,凡一万八千七十六丈有奇,被虏蹂践半倾塌,廷议议论,修筑这一段,一共要用粮八千八百一十三石,盐菜工食银六千一百七十九两,每年用军夫一十九万名,酌量冲缓折万人,渐次举行,期三年内完报。

这些关隘,就是王崇古前往宣府大同要堵的窟窿。

这八千石粮,六千银子是朝廷拿出来的意思意思,最关键的是要每年用十九万军夫一年可以修成,但是吴百朋硬生生的给他折成了万余人,三年修成。

吴百朋在钝刀子割肉。

王崇古作为宣大督抚,上了一封奏疏,表示,不用三年,一年期成!至于需要所用军夫十九万人,朝廷仍然出一万人,其余的他王崇古来想办法。

张四维很急,急着回朝来,一年已经很晚了。

“王崇古真的急了,他居然肯把白花花的银子给穷人,作孽啊,他真的为了张四维回朝,用尽了心思。”朱翊钧拿起了万历之宝,在王崇古的奏疏上下印。

葛守礼在朝中不帮王崇古和张四维说话,再不把张四维弄回朝去,晋党要出大问题。

王崇古的办法,就是给银至山西布政司,由山西布政司征调失地佃户、游坠之民至边方修筑长城,王崇古给布政司的银子,是今年山西的力役银。

大头则是在边方鼎建之事上,每一力役每年给银三两,米面袄鞋等物折银七两,也就是说,一年之内,王崇古至少要花近两百万银把这个窟窿堵上。

而监察则由浙党吴百朋、张党李乐、阉党张鲸等人具体负责,而非由晋党负责监察。

张宏笑着说道:“到底是元辅先生把晋党给打疼了,他才肯如此为之奔走,否则这吃进肚子里,怎肯吐出来。”

朱翊钧放下了王崇古的奏疏,这件事会下章户部,由户部下章山西布政司,明年春耕之后,再调佃户和游坠之民至边方鼎建,他摇头说道:“那岂不是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王崇古和张四维更恨元辅了。可这件事,到底是他们贪墨了朝廷的专款,奴役了边方军士,现在这种补救,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朱翊钧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内帑太监殷平论宫内用度。

小皇帝不当家,以往宫里开支都是给李太后,朱翊钧是第一次看到了皇宫里的账目,就四个字,入不敷出。

“岁用不敷,欲于旧额,外增本色黄白蜡五万四千斤,折银七万五千八百四十一银,黄蜡每斤价银二钱,每斤价银四钱二,由浙江一条编法折银,俱解内承运库。”朱翊钧看完了手中内帑太监殷平的奏疏。

黄白蜡只是个由头,是宫里面没钱,有了亏空,巧立名目问外廷要,但是外廷户部王国光执奏不从,不肯出七万多两银子。

朱翊钧拿着手中这本奏疏看着张宏问道:“有办法吗?宫里能从王尚书手里扣出这七万两银子吗?”

“不能。”张宏颇为肯定的说道:“嘉靖年间,世庙要两百万银子,户部也没银子,愣是不给,后来有个叫段朝用的术士,胆大包天,居然敢欺骗世庙主上,说会点石成金之术,黄金可成,不死药可得。”

“如此一两年,被陆炳陆缇帅所揭破,世庙大怒,将其杖毙,看看段朝用,有没有不死金身,果死,无金身。”

朱翊钧听闻这段往事,想到了张居正对三棱镜将阳光散射为七彩光时,面色巨变骇然的模样。

张居正也是怕小皇帝在小宦官的蛊惑下,接触到了那些异端方术,搞什么点石成金、炼不死药的事儿,所以才那么大的反应,毕竟白光散射七彩虹,很像方术的手段。

但皇帝有睿哲,并不是在搞方术的时候,张居正自然不再阻拦。

玩,没什么不能玩的,放心大胆的玩,只要不是搞异端方术,张居正还是乐意小皇帝开朗一些。

嘉靖皇帝沉迷于长生不老之术,是很损害皇帝威严的。

段朝用就是一个瘸子,他要是有仙术,连自己的腿都治不好?就是个江湖骗子,居然骗到了皇宫里,骗到了九五之尊的头上,而且还骗成了,捞到了‘高士’的道家封号的同时,还捞到了五品官做。

最后陆炳因为和皇帝极为亲密,把半遮半掩的这件事给捅破了,江湖术士骗皇帝这个笑话,也就维持了两年多的时间,否则这个笑话还要持久下去,朝臣们怎么会对皇帝尊敬呢?

张居正发现不是方术骗人之后,才松了口气。

“七万两银子,这亏空从哪里找补?没钱啊。”朱翊钧拿着手中的奏疏,批复下章文渊阁廷议。

张居正在这个浮票上,留下了空白浮票,这是宫里的事儿,他不能管,事涉内廷,张居正不好表态。

次日清晨,阴雨绵绵,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已经变冷,文华殿上的气氛也不算融洽。

冯保拿出了内帑太监殷平的奏疏,问外廷要钱,张居正一言不发,王国光拒不执行,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七万五千余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能养全楚会馆七十五年之久,也就是能把全楚会馆养到南明永历二年。

内廷要钱,外廷不给,一时间卡出了,遵主上威福之权的葛守礼,也是沉默不语,他没有这么多钱,填补这个窟窿。

“简直是可笑至极,诸位明公,王崇古在边方堵窟窿,至少要调用两百万两的粮饷,轮到宫里用七万两银子,你们就支支吾吾一言不发?”冯保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实在是太过分了。

沉默,也是一种抗拒。

冯保无论怎么发脾气都没有用,国家财用大亏,已经体现到了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上了。

左春坊大学士王家屏试探性的说道:“闻宫中亏用,朝士张四维大感震惊,寻到我处,言他可以拿出这笔银子来,补贴宫中用度。”

冯保眉头一皱,看着王家屏说道:“条件呢?”

王家屏满是笑意的说道:“并没什么条件,只是尽忠孝之心,张四维有感国事艰难,愿意用私家补贴公室,出自真意,并无其余私请,冯大伴误会了,张四维受宣府、大同长城鼎建牵连,不能回朝,长城鼎建之事未了,他不敢用这种事儿,威逼朝廷的。”

这个主意是宣府巡抚吴兑给王崇古的建议。

吴兑在天牢里蹲了半个月多也是蹲怕了,搞谎报军情,不如拿真金白银出来,讨宫中欢心,而且不急于一时,若是长城鼎建的窟窿堵上了,王崇古、张四维、吴兑等人,依仗着安定边方、俺答封贡之事,还怕在朝内,没有自己的位置?

张四维还专门叮嘱了王家屏:要讲清楚,没有条件,自己现在不能回朝,真的很急,但是绝没有贿赂宫中以图再起的打算,就是拳拳忠孝之心,长城鼎建的事儿,一定会办好,办好了他再回京来。

上次伪造塘报的事儿,已经弄的满朝风雨了,不能再刺激宫中了。

葛守礼听闻面色复杂,他虽然为晋党党魁,但是他只掌控了科道言官,并不掌控钱粮军兵,王崇古和张四维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这不,皇帝缺钱,立刻就凑了上来献媚来了。

王国光面色不善,他看向了张居正问道:“元辅以为呢?”

张居正还没开口说话,台上的小皇帝突然开口说道:“朕不要张四维的钱,宫里没钱可以少用点,节俭些,他的钱,他自己留着吧!”

朱翊钧毫不掩饰自己对张四维的厌恶,连他的钱都不肯要。

银子只是银子,又没写谁的名字,怎么就恶心了呢?但是张四维的银子,就是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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