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汶祥脸色也不太好看,主要是对方邀请他与林动吃酒,结果宴席还没打开,就先抛上一颗人头,换成脾气不好的怕是肺都得气炸。
林动心中虽有预料,可是一颗大好头颅,直接丢到面前,还是忍不住多眨了几眼。
“这人是我二叔。”
罗行云紧皱眉目道。
先前脸上还是乐呵的神情,再看不到半分,好一个表情管理达人。
林动仔细看了看,辫子下的那张脸,若是去掉脸上血污的话,依稀能够瞧出此人生前样貌,确实,罗行云和他挂相。
这位二叔,生前当是一个体面人,白胖白胖,略显老实本分,至于实际上如何,那就不晓得了。
张汶祥收敛了两分凶戾之气,眼神一瞥,等着对方解释。
“马将军,昨天后半夜与小人会晤,小人敬他英雄好汉,借走三十余个刀手给他,以图破周家残党。”
“可是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认为是我勾结你们,出卖朝廷,出卖县令,趁着今早儿,你们截杀师爷陈之际,那恶徒杀了我的好二叔。”
“他死时,身边无一人看护。”
“可怜我二叔,不过是去粮油铺子,核对账单,竟……竟遭此厄难。”
罗行云声音越说越悲情。
当即,他一手捶桌子,一手捂住心口唱道:“我的好二叔哟,你还没享福,就这么走了,家中新纳的第十七房娇妻,还……”
这话听着搞笑,可罗行云哭得又是真真切切,让人摸不透他到底是几分真心。
张汶祥眼珠子转了转,总觉得自己似乎被对方给拿捏到了。
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若说什么节哀一类的话,平白遭人厌烦。
林动历经杀伐,对于生生死死这些事情,只当等闲,脸色没丝毫变化。
这时候。
罗行云大步上前,又从死人脑袋旁边抓出一张草纸,这种纸纤维粗糙,着墨性差,一般是药店,杂货铺用来包裹物品。
草纸上赫然印着一行血书。
字迹歪歪扭扭。
横看竖看就四字——鸡犬不留!
啪!
大手往下一压,沾血草纸摁在石桌上。
“马将军志向远大,是大英雄,大豪杰。他要兵我给兵,要银我也乐意给银!要投名状,城门口围杀师爷陈,我的人也是露了脸的。”
“现在满城上下,但凡是家里有个能说得上话的,谁不骂我罗行云一声狼心狗肺——里通外人!”
“可我从没把你们当成外人!开口将军闭口大王,是真心实意,想与诸位一起谋个大好前程。”
“今早死我二叔,今天晚上是不是就该轮到我罗行云了!”
“我死不要紧,坏了马将军大事才是真!”
一口一个将军,这话值得玩味。
林动看着这人,眯了眯眼。
姓罗的肯定是不通武艺,拳法。
但身上却有一股翻腾,喧嚣的气息,并不逊色练出成就的武夫多少。
罗行云此时说话,快如放炮,额头上凝聚出豆大汗珠。
“羊肠县,只是二千户的中小县,这是记录在册的,实际常住人口,少说也得是四五万人,再算上各地流民,往来商旅,各种营生贩子,前前后后得有近乎十二三万人。”
“别看马将军说什么,还有几个营的捻军押后。”
“没用!统统没用!”
“若是没有我罗某人为诸位勾连关节,安抚四方?”
“除非大军压境,否则这县城就是大清铁打的江山,谁也夺不走!”
“别说几个营的捻军,就算他奶奶的再来三千兵马,也压不住一个沸反盈天,数万人的县衙来!”
“我与两位大王说贴心窝子的话,就是想要一个交代,一个真正的交代。”
罗行云说话如过山车,开始声音平平,后面越说越急,越说越高,过了几个调,又徒然斗转直下,嗓音压得极低。
林动与张汶祥对视了一眼,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可知留信的是什么人?”
“可有半点线索?”
张汶祥斟酌用词问道。
“还能有谁?”
罗行云脑袋猛地一昂,张口骂道:“除了那不生心肺的烂狗陈生,还能有谁?”
“陈生?”
林动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心头笑说,听着像主角。
一旁张汶祥小声道:“陈生,就是那个刽子手的弟子,刑门中人。”
“没错,刽子张的徒儿。”
“这些臭猪懒狗,眼里没有人,只有一根根骨头,一件件脏器。”
罗行云接过话茬狠厉道。
同时,姓罗的反问一句:“宰得了不?”语气桀骜,说完看向林动,张汶祥两人。
哈哈哈。
林动突然抖了抖肩,仰天大笑,他接下腰上挂着的鬼头刀,红布都不掀,往桌上一拍,同样的语气,反问道:“你说宰不宰得了?嗯!”
罗行云神情一凛,肩膀放松不少,温吞道:“这事儿成了,我替林爷跑上一趟,把庐州城一等一的花魁请来,给林爷受用。”
……
江湖就是一把又一把的刀子和偶尔的三两狗肉配花雕。
在陈生看来就是这样。
不过,有点可惜的是他的刀。
或者说他师门的刀,丢了!
当刽子手也是要拜师父的。
既然有师父,那必然就有师门。
刽子手的师门又叫做刑门。
流传了上千年,下九流里占个上等,砍了人头,就有酒有肉,江湖上人人怕,下九流里人人敬,属实是一等一的好活计。
陈生记得师父的教诲。
师父说过很多话。
其中有的有道理,有的是废话。
比如,“一个厉害的刽子手,站在刑场上,眼睛里就不应该有活人了,你只能看到一条条肌肉,一根根骨头,一件件脏器,这样你的刀术,才算是成了。”
又比如,“咱们自个儿成就自个儿,别把自个儿看低了。”
还有,“乖儿子,可别看不起你师父,师父我没得办法,古话说人活一口气,我看是人活一口食——为了争这口吃食,师父不得不为虎作伥,你可千万别学咱。”
“一两银子一颗头,今个儿赚了个盆满钵满,我还要感谢那一帮子捻匪?你管他是真是假?这二十多两银子可是真的不掺假,一咬一个印。”
“陈狗儿,你给句准话,你到底是喜欢虎妞,还是喜欢王寡妇家里的那个小丫头?你要是喜欢人家,师父就去给你下聘。你要是喜欢虎妞,正好,这些钱拿给她当嫁妆,你小子要是敢脚踏两条船,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我要是哪一天被人宰了,你不许报仇,这都是我的果,不然把你逐出刑门!”
……
陈生给自己披了一件红衣裳,脸上涂抹鸡血,化了个简妆,就坐在昏暗的屋子里,怔怔望着打开的窗户。
窗户中投下一束光。
浮沉游动的光束打在神龛上。
神龛空空荡荡,没有摆放任何神灵,上面布置着一个裹红布的刀架。
而如今刀架上面也是空空荡荡。
陈生心里惆怅,他的刀丢了!
“师兄,师兄!”
昏暗小屋的门被一把拉开,俏生生立着一个长辫子姑娘,“你到底去不去?”
她嚷道,一身黑衣劲装,腰臀比惊得人眼珠子直往下掉。
她手里抓着两把刀,这刀又叫做鸳鸯芙蓉刀,正所谓锷上芙蓉动,匣中霜雪明,说得就是这件兵器,刀身舞动时,如同芙蓉绽放,轻疾如风。
此刻双刀,一左一右被女人抓着。
刃口朝下,刀锋还在滴淌鲜血,显然不久前,杀害过性命。
“虎妞,太阳都还没落山,你急什么?”
“虎妞,都说怨怨相报自我而了!你不许去!”
下一刻,陈生身形似虎似豹,平地纵跃,一把抓住了虎妞的肩膀。
两人站在门口,阳光打下,照在男人那张涂抹了鸡血的脸上,鸡血未干,显出一种难言的神性!却又让人发自心底觉得恐惧。
虎妞姣好的脸上露出纠结神色。
她咬住嘴唇,猛地一甩身,挣脱开来,大步一蹿,像一头矫捷的黑色豹子,奔出庭院。
空气里只留下一串倔强的余音。
“我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