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呈长留在了陆晙的办公室里,根本没有人来带他去体验,那不过是他和陆晙的幌子。
偌大的办公室,空阔的楼层,吴呈长的背影格外的寂寞萧条。他站在窗前,看着医院里人来人往,口袋里的烟被他掏出来又装了回去。
机器传来运转的声音,陆晙站在一层玻璃门外,目光一直看着电脑屏幕,身侧的打印机在缓慢地吐纸。
她起了身穿好外套,顺手替陆晙关上了机器。
听到“叮”的一声,陆晙的目光从电脑屏幕移到她身上,刚好看见她收回手。
有哪个病人知道CT机怎么开关的?如果不是曾经频繁接触,已经到熟悉的地步,除了医生谁会用这么复杂的机器?
身侧的打印机突然没了声音,空气顿时又安静了下来,陆晙将打印出来的纸拿到面前,暗暗攥紧了手指,平整的纸张立刻有了褶痕。
她还坐在CT机专用的床上,不知道在看什么,或者什么也没看。
他拿着那张纸拉开玻璃门,来到她面前,两个人沉默着,谁也没有开口。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陆晙开口问:“他知道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应该不知道,”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不知道我这么严重了,我的身体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范围。”
陆晙笑了,不知道在笑什么,又像是苦笑,“呵……他还以为他知道,让我给你安排检查。”像是嘲讽吴呈长又像是嘲笑自己。
她抬头看陆晙,才发现过了这么多年,好像大家都变了——陆晙的样子更加英俊,五官也比以前有线条了很多,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气质。
她记得以前大学同学的时候,陆晙就很受欢迎,长得干干净净,家世也好。过去了这么多年,所有人都在越变越好,被时光撵着走也没有变得狼狈。陆晙就是很好的代表之一。
想到不好的代表就是自己,她苦笑,对陆晙说:“瞒不了多久了,我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很多时候我已经控制不了了。”
陆晙接她的话:“不自主的抽搐、突然的晕眩、无止尽的睡意。”
她沉默,是的,这些现象她都已经有了,而且有了一段时间。她想了想又对陆晙说:“还有下降的视力。”
陆晙沉默了下来,许久两个人之间又是沉默。
和吴呈长不一样,因为珍惜而小心翼翼,不想让对方受一点点伤,哪怕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两个人也扮演了这样的角色很多年。
面对陆晙,她能稍稍放下这种面具,不用担心陆晙会因为自己有多么难过悲戚。她能坦言自己的身体和要面对的一切。
那是一种狂风暴雨之后的宁静,该挣扎的都挣扎过,该努力的都努力过,剩下的就是能接受和面对一切的坦然。
她向陆晙伸出手:“用你的时候到了,第三类。”她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在向他要一杯水一片纸巾。
陆晙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她强调的是‘用他的时候到了’,那么就代表他才能做到,他的身份是医生,与他相关的,医学统称上的‘第三类’,对应的是止痛效果最好的止痛药。
陆晙心里是震惊的,震惊之后又觉得自己滑稽,这明明是必经的过程,他是医生又怎么会不了解?
只是她的表情太平静,好像他才是需要药的病人。
他明白对方为什么那么坦然、自若,就好像他面对久了生离死别一样,见的太多,已经成为和他每天都要拿起手术刀一样自然习惯的事了。人无法对自己习惯自然的事起太大的波澜反应。
他心里百转千回,没有回应她说的话,兀自问道:“那心脏源呢?”
她收回手,心里明白陆晙听进去了她的话,想起他问的话,摇了摇头。
林语想了想又开口道:“这颗心脏,它必须要是健康的。不能是因为疾病或者年老,那就只能出于意外,一颗死于意外或者事故的年轻心脏,既要家人同意捐赠,还要与我配型成功,你觉得这样的机率五年里有多大?”
陆晙沉默。
他在心里问自己,其实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吧?她需要医院做手术,需要专业的手术医生来主刀,如果有他怎么会不知道?谁会比他更合适来给她做手术?
他握紧手里的纸张,过了一会儿,问:“那证据呢?”
她仍然摇头,语气平静:“还有什么证据,当年都找不到,何况五年后呢。”
作为医生,陆晙更相信,不管生理还是心理都没有感同身受的切身体验。但此刻,他却觉得透不过气,胸口被滞住,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深深无力感,牢牢攥紧了他。
五年前、五年前,好像一个魔咒一样,经历过的人都无法不感到悲伤。
她的眼底涌起了雾气,只是没有停留片刻又消散了,仿佛刚刚只是幻觉一样。陆晙盯紧她的脸,听见她轻声的说:“……我也不想在牢里死去啊。”
心口好像突然被释放了一样轻松,她不费力的说出了心底的恐惧,随着说出来的话,好像恐惧也消失了一样,眼泪就这么落了下来。
或许她太需要释放了,没有地方没有人可以让她软弱下来,在乎她的人她怎么舍得让他伤心?
她可以轻易的说出不想死、害怕之类的话,可留给别人的呢?是会比她更痛苦的痛苦,她怎么忍心又怎么舍得,让吴呈长品尝这种痛苦?
陆晙不一样,他是她的同学,是她的朋友,她不用担心自己的离去会给他留下太多伤痛,她可以坦言自己的心事、恐慌,陆晙比她更懂得如何疏导情绪。
面对她的坦诚,她的话好像火引一样,陆晙只觉得像被点燃了什么,一个用力,几乎是怒吼出来的:“半年,最多半年!以你的情况根本就熬不到明年!”他没有说,没有说你不用在牢里死去,因为你根本等不到那时候。
她的身体所有的机能都在下降,再过几个月,就算有合适的心脏源,她虚弱的身体也无法承担手术的负荷。不仅要承担比原先更巨大的排斥反应,更有可能在手术过程中就死亡。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身体状况,但他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她一点点衰弱下去。
他比任何时候都痛恨自己无能,他宁愿自己不知道她的情况,好过现在,清醒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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