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转眼即过。
芳期大早上就先到了江月苑,这是位于宝佑桥左近的一处游苑,苑里建有高楼,既能赏大片的湖光泛澜,又能赏宝佑桥的全貌。所以这处游苑自来便是富贵人家在外聚会的首选,因为格外抢手,所以赁金不菲,但芳期毫不奇怪晏迟有把江月苑包赁下来的能耐。
她今天带的几个帮厨,并不是相邸仆妇,还是找温大娘借的人手。
堂堂相邸千金,竟为外男下厨,传出去绝非光彩事,比起自家仆妇,芳期更加信任温大娘的家人能替她守口如瓶。
且这些人,也不会有兴趣探问芳期今日来江月苑见谁。
因着辛远声厌恨奢侈,芳期今日完全没有打算做鹌子水晶脍、洗手蟹一类的大菜,她准备的主菜是辛远声据说十分爱吃的鸡。
一整只鸡。
将劏好的鸡洗净,将鸡肠鸡肝等等内脏取出,交仆妇清洗,那是芳期准备另做的一道菜。
整鸡带骨切丁,加盐、料酒腌制片刻,入油锅把鸡肉炸得酥黄。
锅置火上,下油烧至七成热,下鸡肉炒熟。
而后再将干辣椒,用少许热油炒至棕红色,下川椒炒香,加姜、蒜,又加入豆瓣酱,把鸡肉下锅,烹入料酒,加盐、砂糖、胡椒、醋、烹入少许高汤,使鸡肉稍许回软,再加入葱段,出锅告成。
这道菜,芳期只是在脑中见过图像,是一大盆辣椒几乎把鸡丁掩埋,但芳期今日没有加这么多干辣椒,现而今还不到时令栽植第二批辣椒,她有点舍不得。
而后再做鸡杂,芳期打算自创一道凉粉拌鸡杂。
凉粉主材用的是豌豆,已经现成做好的,把晶莹剔透口感鲜嫩的豌豆水晶粉切丁,入黑瓷碗,又再将洗净的内脏如鸡胗、鸡肝等均切薄片,鸡肠切成段,加胡椒,盐,少许料酒腌制。姜葱切粒,加水煮一阵,使姜葱味渗入水中,把姜葱粒滤出,将鸡杂放姜葱水里煮熟,盛出放凉。
再将煮熟又放凉的鸡杂铺在水晶粉上,加辣椒油等等调料拌好,再洒上葱花就好了。
汤准备的就是鲜鱼汤。
又做一道火腿烩豆腐,藕丁莲子,干炸响铃,芳期就准备好了今日中午的所有菜肴。
样样都是家常菜,百姓餐桌上也是常见的……除了辣椒。
她这回可连鸡内脏都没有浪费,总不至于犯辛大郎的忌讳了吧。
可对于晏迟而言,辣椒炒鸡他是没有吃过的,应当也不会嫌弃太普通。
菜肴一样样地端上去,辛远声一见辣椒,心里当然会觉得诧异,晏迟一见辣椒,也是把眉头挑了又挑。他已经猜到今日的江月苑里,恐怕会有一位不速之客了。
“覃三娘说自己厨艺出众时,我还以为她在说大话,看见这一桌子菜才知道是我犯了成见啊。”
“远声何时结识了相邸的小娘子?”
“我上哪结识去?都是托了无端,才有今日口福。”辛远声看着晏迟:“覃三娘说她开罪了你,我着实想不出她一个闺阁女子,做了多大件事才值得你针对她斤斤计较,我不强求无端你退让,但人家一个小娘子,辛辛苦苦操持了这么桌子菜,我瞅着,用的食材虽是普通,但看上去竟比多少大宴名菜还要不一般,你们的恩怨饭后你们两个谈,但总归得先邀今日的功臣和我们一同享用美食吧。”
晏迟放下眉头:“远声今日是东道主,你既然开了口,我这客人总没有反对的道理。”
辛远声一听,不得了,这怨仇貌似结得有点死啊。
芳期被请到了饭桌边,但看见的仍是晏迟冷冰冰的一张脸,好在是辛大郎的脸很有温度,她也就不至于如坐针毡了。她详细的解释了辣椒的来历,但当然还是巴林冯番僧那套说辞,没有被辛远声质疑,但芳期总觉得晏迟已经看穿了她的谎话。
“辣椒能让普通的食材具有非同一般的风味,而且乃土中所长,可以栽培,不同于那等生命之物,取之则少,且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采办输送……我寄望于三娘日后栽培出来,能够造福更多百姓。”辛远声说到这里,又冲晏迟一笑:“晏无端,你那旧疾,得多靠辛辣之物,常食辣椒,对你的身体大有益处,我觉着你更该感激覃小娘子才是。”
什么旧疾?芳期惊异的看了一眼晏迟,这人真有旧疾么?
“我的旧疾只需要常食川椒、姜芥足矣,犯不着再多此一种。”晏迟冷冷扫了芳期一眼,先掷杯:“远场,我看覃三娘已经酒足饭饱了,我今日看你情面,就和她再论一回是非,你先走开逛逛吧,一盏茶时间足够了。”
这梁子看来是真结得非常人能解啊。
辛远声再把两人分别看了几眼,摇了摇头,踱下此座高楼。
芳期并不觉得自己酒足饭饱了,她连鲜鱼汤都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但一顿的酒足饭饱,当然没有一生的酒足饭饱重要。
芳期见晏迟已经走到了窗边,顿时也不再留念一桌子美味佳肴了。
她也缓缓到了窗边,猝不及防地,一大片带着宝佑桥的西湖美景就迎面扑来。
芳期从前还没有来过江月苑,而如今登临江月楼,她才真切意识到江月苑为何“炙手可热”,随口就道:“今日是托了晏三郎的福,又才能见此大好风景,所以……”所以如果晏郎日后要辣椒,保证分文不取按量奉上。
但所以之后的话芳期没来得及说出口。
“你不是托我的福,今天是辛远声作东,要换我作东,你今天进不了江月苑的大门。”
“辛大郎忌铺张,便是今日东道主,应当也只限肴馔,今日聚会定在江月苑,应当不是辛大郎的决定,所以我能再和晏三郎见面,是托辛大郎的福,但能看这窗外的一片美景,的确是托晏三郎的福。”芳期把话说完后,才翻然悔悟自己这番话与其说是恭维,还不如说是和晏三郎抬杠。
她真是忍不住的就想抬杠要怎么办?
果然就听晏迟一声冷笑:“所以说你自以为是,江月苑一定要重金才能租赁么?你连江月苑主是何身份都没闹清,就敢说这么荒唐可笑的论断。覃芳期,我就直接喊你姓名了。”
芳期:……
你给我反对的机会没?
“你数番示好,无非是还想利用我,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呢?对付辜负你生母,从来不把你放在眼里的生父?你想借我之手,打击你的生父嫡母?你真是太猖狂了,以为仗着点小聪明就能操纵旁人做你的傀儡?谁给你这样的自信,徐明溪么?我敢说,无论是你还是徐明溪,都不知道莫须有是什么事件!你是女子,我不和你计较,但我不会放过徐明溪!”
芳期有若五雷轰顶。
“晏三郎,这事和徐二郎根本无关……”
“那和谁有关?”
芳期差点就把自家祖父给卖了。
但不能卖自家祖父,还必须解释清楚这许多误会。
“徐明溪大抵也只是听过莫须有这三字,但完全不明就里,所以答应许我的无非一张名单而已,他却连编都编不出来,你要坚持说这事和徐明溪无关,好啊,除非你同我解释清楚莫须有究竟是什么。”
“我的确不知莫须有是何意思,但晏三郎,我不是受徐二哥所托,我请你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弄清楚莫须有是何意!我甚至会拜托徐二哥去打听,如果徐二哥能够打听清楚,晏三郎是否就能相信一切和徐二哥无关?”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晏迟垂着眼睑,像漫不经心的垂视着心慌意乱的某个小女子:“覃芳期,你如果不能给我让我满意的答复,这笔账我就会记在徐明溪的头上,还有,下回你不用再纠缠辛远声,你要见我,就到我别苑去吧,相信你不至于打听不出来我的别苑在哪里。”
晏迟说完,又再去看那片烟波浩淼的西湖:“还不快走,你莫不是还等着我送你出去?”
芳期暗暗翻了个白眼,她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厌恨晏冰刀了,这真是……见一次面翻一次脸,这个要真是目标人物……系统小壹你先瞑目吧。
至于是不是真的要烦动徐二哥,芳期觉得自己还是需要慎重考虑下,事实上这天她也并没有空闲把这件事深思熟虑,因为一回到相邸,就听说了一件惊人的事。
今日芳期出行,丫鬟就只带了三月、八月,留腊月在家里也是为了被芳期自己命名为狸奴诱的计划,又果然是腊月及时通报了消息。
“二娘今日想知道三娘去了何处,特意召奴婢去询问,奴婢称不知三娘去了哪里,但辗转打听出徐二郎今日并未告假,且一早就约好了下昼时同李大郎几位同窗辩解文理,不会离开愈恭堂。二娘就不再关心三娘去何处了。”
芳期心中一沉,这说明覃芳姿果然打算着要嫁徐二哥了,否则为何如此在意她是否与徐二哥私下相见?
“而后奴婢就听说,今日内库局竟然闹出一件大事,二娘养的那只金簪插银瓶,居然死在了内库局,且更让人惊惶的是,那狸猫的头颅竟然……像是被什么人判处了斩刑,头颅不知所踪!”
芳期差点被凉水给呛了一口,稳了稳神才对腊月道:“这里没外人,不用装得这样震惊。”
腊月抿了抿嘴唇,笑道:“是,奴婢太过草木皆兵了,回到秋凉馆还时时不忘提防隔墙有耳。发现那只狸奴尸身的人,是今早当卯值的仆妇,她刚开了内库的门,就瞅见了狸猫的尸身,吓得她立时就回禀了大夫人。”
猫的读音同耄,有长寿的寓意,这也是卫人多喜养猫的其中一个原因,既然养猫图的是长寿吉祥,那么猫若暴死,当然就是凶兆,更别说死状可怖,发觉猫尸的仆妇惊得魂飞魄散也就可想而知了——那只猫,内库局并不陌生,可是二娘养的狮猫呢,相邸就找不出另一只金簪插玉瓶来。
说这种猫,其实就是除猫尾外,猫身雪白,唯有猫尾是黄毛,才有金簪插玉瓶的说法。
还是算特异的,故而猫头虽然不见踪影,光凭猫身猫尾,亦能认出就是二娘养的那只。
二娘养了不少名种猫,内库局的人也不是都认得,但这只金簪插玉瓶,是险些惹出一场大祸的猫。
去年老夫人的寿日,相邸大宴亲朋,各房各局难免忙乱,谁都没注意金簪插玉瓶是怎么混进了内库,把周圣人有回赐予老夫人的一套碧碗,撞了一只坠地摔得粉碎,正好被两个进来取用器具的仆婢瞧见了,但这事最终却被大夫人断为内库局的错责,说是两个婢女失手砸了中宫赏赐,要把两个婢女送官法办,连管事徐妪,都差点因此被辞退。
还是苗娘子说服了老夫人,把这事的实情禀知中宫自请罪责,周皇后怎会因为赏赐的碧碗被砸追究宰执家眷?倒是好言安慰了一番,所以整个内库局,都把二娘这只金簪插玉瓶视同“祸星”,谁还能不认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