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和亲西夏的吉日定在来年二月。
为了纪念这一庆事的永和宫址也已经数番占卜堪舆后择定,动土仪式的这一天,连天的阴雨终于止歇,清早便见旭日东昇,这突然的晴天仿佛预示了春季预早回到天地间,当然临安臣民也无不佩服晏国师的卦占,他们相信动土仪式这天的晴朗,会给卫、夏的秦晋之好带来吉兆,淮河以南,将久享太平。
动土大典当日,连八月都被常映拉去看了回热闹,还“抢得”一枚凿铭“熙和永盛”的金币,赶紧拿回来献宝。
“你自己留着吧。”芳期拈着那枚光灿灿却轻飘飘的金币,决定告诉八月实情:“这种金币,是铜币面上鎏金,也就是显示个天恩浩荡,实则不值什么,打个比方,要真是实金打造的钱币,市面上不常见,因为多为官家赏赐给勋贵重臣,获赏者多数都不缺钱使,当个荣耀收藏,只有万一遇到难处需要折变,也没有拿着金币直接花耗的道理,多数是通过钱庄抑或典当行兑现。
而这种逢新岁,抑或大典庆事,皇室抛洒让百姓争抢的金币,就能直接花耗了,往小摊档上买碗馄饨还行,拿去沈厨这样的地方当现钱使,准得被人打出来。”
芳期觉得自己在钱银方面,可称见多识广,她等着八月惊叹称赞大拍马屁,然而却听八月道:“奴婢能不知这种金币比一文钱的价值实则高不了多少么?图的正是个好意头,那些实金造币,相邸虽也得过赏赐,可有哪一枚为夫人得获了?夫人怎能因这金币不值钱,就慢视奴婢一片丹心?”
“谁说我没有实金造币了?”芳期大是不服:“晏郎给的聘礼就是实金造币,翁翁随的陪嫁也是实金造币,陪嫁现如今可为我所有,我还缺金币了?”
但转念一想,的确不应辜负了八月的一片丹心,她于是便接过来:“好好好,我收了,不仅收下,还得找根红绳子拴起来贴身带,把喜庆金的意头发挥到极至好不?”
八月这才眉开眼笑,还真赶忙找来红绳子,穿过钱眼熟练的编起结络,一边把目睹的热闹场景讲给现在不能出门的芳期听。
“今天天气这样好,眼看是深冬最冷的时候,阳光照着人却暖洋洋的,好些个青少,连夹袄都穿不住了,光着单衣,大家都说已经十好几年,深冬季候都难见这样的艳阳天,议论来都是国师的功劳,这样好的日子,司天监也好,众道官也罢,谁都不敢说占中的话,只有国师敢铁口直断,而今百姓们都说是国师占定,才能保天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芳期完全不怀疑晏迟的手段,连芳舒腹中的胎儿这家伙都能铁口直断,择定个晴天有多少难度?天有不测风云是对他们这些普通人而言,对于晏迟,什么不测风云旦夕祸福,只要他肯掐指一算,就必能洞破天机。
国师夫人一点都没反应过来她现今对晏国师已经极度迷信。
跟八月、常遇她们正笑闹,晏竑又来拜访,芳期这回仍去长夕苑的沐时亭见他。
两个人只说了一阵话。
晏竑的调察暂时没有进展,他今天过来是为了告诉芳期晏永最近意志消沉——黄仙芝和郑桐的婚期择定在明春二月,可司马权对晏永的态度却显然敷衍了,原本答应替他谋个实职,这几次见面却提都不曾提起了,晏永厚着脸皮主动追问,司马权大抵觉得实在敷衍不过去了,才跟他说了实话。
“我本想着,冲太子殿下开个口,这件事就易如反掌,哪里晓得殿下却一口拒绝了,说……晏公也该好生约束约束家中女眷了,让她们莫要打压覃夫人,无端直说了,令内让他的妻室过得不舒坦,他就得让令内过得不舒坦,无端撂下这样一句话,太子殿下若再提携晏公……就是对不住无端了。”
晏永不由恼羞成怒:“内子一贯贤良,怎会打压子媳,分明是覃氏跋扈蛮横,晏迟不分青红皂白,他这是色令智昏。”
司马权根本就不信晏永的话,冷笑起来:“真是家有贤内的话,怎会发生不慈不睦的家丑?晏公那时召集众人,屈亲父之尊,认虐子之错,我还道晏公也算个明白人,虽迟了些,但总算懂得了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可今日听晏公这番话,原来是我高看了阁下。”
晏永在兴国公府碰了壁,回家后难免在黄氏面前斥怨晏迟及芳期,这回倒是黄氏劝慰晏永莫太心急,且再次阻止了晏永意图与越国公府及郑国公府重修旧好的想法,黄氏看来,清河王已经是一败涂地,固然罗、赵二门野心不死,但到头来无非自取灭亡这一下场,晏永不能因为对付晏迟就上清河王的破船,黄氏以为后族荣国公府周家或许才是依靠。
晏竑打听得知的是父母的“私房话”。
他俨然不希望沂国公府再与国师府加深仇怨,他不能再姑息父母串谋外人,再次对晏迟不利,晏竑希望因他的提醒,能让晏迟小心提防。
“四叔难道就愿意看着令尊一直被排挤在权场之外,终生无所作为?”芳期这时也对晏竑改了称谓,她已经彻底相信了这少年虽是晏永、黄氏所生,但尚怀赤子之心,晏竑可为晏迟的手足、家人。
“荣华富贵也好,功名利禄也罢,在竑看来,亦当取之有道,父亲庸碌无为,并非三哥造成而是己身原因,三哥无非是不愿为父亲大开方便之门而已,父亲因此仇视三哥,这是父亲的过错。”晏竑沉默一阵,神色更加凄颓:“母亲确然有推波助澜的言行,甚至一切矛盾,根源很可能就是基于母亲的贪心,竑不得不承认,种种迹象,已经显明沂国公府如今的处境,其实是自遗其咎,竑只愿竭尽所能,弥补过错,消除三哥心中戾气。”
晏竑还没告辞,一男一女就经过长夕苑的沐时亭,是从西楼居归来的辛远声和赵瑗。
赵瑗俨然对晏竑不少提防,板着张冷脸目送他离开,上前一步,颇有点兴师问罪的意味:“夫人今日又跟晏四郎见面?”
芳期品度着这个“又”字,却拿不准是第一回见晏竑时,晏迟就把这事告诉的赵瑗呢,还是她上回跟晏竑见面,竟被赵瑗知闻,不过无论哪种情况,她都不至于认理亏心虚就是了,于是不管赵瑗为什么生气,她只回以眉开眼笑:“正如娘子所见,我刚才正是和晏四郎面谈。”
“那边的人,夫人还是不要来往的好。”
“晏四郎跟那边其余人不一样……”芳期很想跟赵瑗细细解释,又碍于辛远声在旁,她又拿不准关于晏迟的那些旧事,到底辛远声知道多少,就顿了一顿。
“夫人就当我好心提醒罢了,不需与我理论。”赵瑗脸色更冷,转身欲走。
倒是辛远声担心芳期难堪,喊住赵瑗:“阿瑗,你是忘了居士的嘱托?”
赵瑗顿住脚步,好半晌才过来,往沐时亭的石凳上坐下:“夫人对居士的问候,我已带到,居士说她一切都好,还让谢过夫人让我捎带的花生,说用来佐酒确然甚有滋味。”
辛远声看看赵瑗,又看看芳期,觉得自己这会儿告辞的话说不定会让两个丫头间的气氛更僵,少不得留下来“滋扰”,于是一拍手掌:“我可好些日子没尝到三娘的手艺了,今天趁着送阿瑗回来,一餐饭总不能够走空的,就是不知三娘可愿下厨,阿瑗又愿不愿在渺一间招待我一餐饮食。”
芳期明知辛远声是替她解围,缓和她跟赵瑗间莫名紧张的气氛,哪里还会推托,不过是先见赵瑗点了头,她才道:“辛郎今晚在,国师听闻后保管会回来做陪,咱们不如生两个炉子,架两个火锅,赵娘子吃不惯过于辛辣的菜,我专替赵娘子熬口清汤锅。”
然后她就承受了两双“注目礼”。
“永和宫动土大典告成,今晚宫里召行宴庆,国师自当出席,夫人不知?”赵瑗蹙着眉头:“国师昨晚宿在清欢里,夫人难道不曾关心国师这段时日公务行程?”
芳期:……
昨晚晏迟没说让她陪饮,她晚上做完宵夜后连晏迟的面都没见,就跑去合欢阁了,她昨晚甚至是宿在合欢阁,连清欢里都没回。
辛远声也颇尴尬,握拳咳了一咳提醒芳期:“三日后的冬至,今年官家要往南郊亲祀,从明日就该预备各项典仪,无端应是得暂时住在司天台,直到亲祀礼后才能回家。”
芳期:……
好在这时没有外人,要不夫妻恩爱的作态岂不露了馅?!
等等,这下赵瑗会不会心生怀疑呢?是不是向赵娘子坦诚她跟晏迟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好机会?一动不动的任务进度条有没可能终于上涨?
芳期还没下定决心,赵瑗就站了起来。
“辛大哥想吃什么,交待夫人便好,我不挑剔,就先回渺一间了。”
这回连辛远声都没法阻止赵瑗了,他只能冲芳期摊摊手,以示自己爱莫能助。
晚上三人吃了个庄子里送来的土鸡,用最简单的法子涮着清汤锅,赵瑗照旧是饭饱就先告辞,倒没碍着辛远声仍与芳期觥筹交错把酒谈心。
辛远声就打趣芳期:“我看三娘,惧阿瑗倒胜过了惧无端啊,阿瑗有这么可怕吗?”
他就看见芳期真情实意的愁眉苦脸着,唉声叹气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