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腿”回来,递上两张写着“红八黑六”的标券,什么都没说又盘膝坐下了。
芳期这回留着心,果然看见他时不时地就揉一揉右肩,左臂松弛,右臂怎么看怎么有些紧绷,正想跟晏迟交流几句,表达一下自己对晏国师观察入微的膜拜之情,忽听现场掀起一股激烈的声浪,她抬眼往场中一瞧,只见是身着黑袍和红袍的两个赛队下场了。
“跑腿”腰脊顿时挺直,芳期盯着他的后脑勺,似乎都能看见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应当也在期待着赛局能一如他的预料吧。
天字区之所以称为天字区,当然不是仅仅因为这一区域只是多了几面屏挡,摆设桌椅而已,事实上这个区域有如位于“漏斗”的半腰上,毫不废眼就能看清赛场,芳期都能看清楚赛手的眉眼,当一开球,她的兴致也顿时高涨了,因为红八黑六这个终局比数的赌猜,使人对接下来整场竞演的兴趣翻番数倍。
果然是红队先夺一分,两分,三分,那些下注红队胜的看客欢呼如雷,下注黑队胜的紧张万分,芳期买了个红八黑六,欢呼之后又再紧张兮兮,这感觉真是太刺激了。
“不就是一两银的注,犯得着这么紧张么?”晏迟睨着芳期握紧的拳头,每当黑队发起攻势还抬起来摆两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押中则富甲临安,否则就会倾家荡产似的。
“这可不是一两银的事,关系到晏郎会不会保持百赌百胜的威名啊。”芳期恨不能把眼珠子都摘下来扔往底下赛场上。
晏迟觉得百赌百胜着实不能算是威名,偶尔“扫扫地”也并没什么了不起,但他突然竟像似被芳期这说法给取悦了似的,心情又再愉快了几分。
“那人押的这比数还是有谱的,眼下对决的两队,红方、黑方实力其实相差无几,但我看着,黑方的攻手个人技艺虽强,但显然跟队友们配合稍差默契。”晏迟也盯赛况,见黑方攻手现正前冲,他也不由眼中一亮:“这回应该有了。”
话音刚落就见木球腾空传出,正好落在黑方攻手的位置,那攻手弯着腰,甩杖就是一击,木球终于是击入了红方的球门。
红三黑一。
芳期跟着声浪欢呼,她没听见晏迟的欢呼声,但看见了晏迟唇边的笑意。
半场结束时,比数是红四黑二。
下半局的比拼更加激烈,甚至于红方有一赛手还险些摔下马背,黑方一个赛手的球杖竟然两度在拼抢时脱手,赛手们气喘吁吁,看客们也热情万丈,芳期不知不觉竟都喊得喉咙涩痛,她还从来没有观看过如此激烈的击鞠赛,当见红六黑六的比分打出,她忍不住端茶盏,想平息一下紧张的心情,结果喝进喉咙里才发现是酒。
酒杯被人抢了的晏迟:……
装作没发觉。
果然那黄毛丫头偷窥眼他的神色,悄悄把酒杯归位,还斟满了,装作没有错饮。
晏迟不动声色的拿起来,喝一口。
忍了吧,横竖跟这丫头都一起涮过火锅了,今晚气氛好,就别因为这点小差错坏了气氛。
计时的水车灯已经只余两盏,也就是说水车再转两轮就至终场,可红六黑六的比分却像僵持了,经过数番来回争抢,居然是黑方抢断木球在杖下,又是腾空一记长传……芳期把眼睛都闭起来,要是黑方进了第七球,晏迟跟她就都输了!!!
只听一阵遗憾的叹息声,芳菲才敢把眼睁开。
“球没进,直接越限了。”晏迟不满地弹一下芳期的拳头:“你这指甲都该把手心给掐破了吧?你这手可精贵。”
芳期连忙摊开手给晏迟看:“放心吧,我这时不时就下厨的人,留不成长蔻甲,手心完好无损,不影响掌勺。”
半个月亮从阴云移出,摊开的掌心就如掬了把如水月色,那清光流晃在纤细的掌纹里,晏迟看她天纹深长明淅,扣着铜面罩下的眉头微微一动。
丫头的天纹,看上去分明姻缘和美,虽遇变折,但最终能得有情人偕老,应当是为人羡慕的,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佳运,虽则说手相不能断终生,还得看气运的变测……
他怎么有点不希望丫头得遇良人啊,就这样待在国师府做他一辈子的厨娘不好么?他这样的“东家”,分明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进了进了,红方终于又进一球!”
芳期一边欢呼一边就抓紧了晏迟的手臂:“只要再进一球,再进一球我们就买中了!!!”
晏迟看着胳膊上的一双手,指骨秀珍,手指纤长,晶透的肌肤紧绷在这双手上,手背看上去没有一钱赘肉,但刚才那只摊开的掌心,并不是这样的削薄。
丫头这双手还是长得蛮好看的。
“看看那人,现在全场最紧张的应该就是他了。”晏迟指了指“跑腿”:“我可不是随口就往你的韶永行胡乱荐人,这人只是暂时蹙于困境,他曾经是赛手,却肯放下手段行为‘贩腿’之事,虽说是有人提携,还愿专心听记要点,诚诚恳恳地做好本职,人缘好人面广也是没道理的,且他分明尤其在意一个能安定的机会,务实,勤劳,脑子看上去也不笨,应该得用。”
芳期的注意力却全被赛况给吸引了,眼睛紧盯着木球,手也忘了松开,还越握越用力,直到目睹红方再进一球,计时的水车上,醒目的朱标抵达正上方,最后一盏灯被端走,“咣”地一声锣响,宣告这局比赛结束。
红八黑六,买中了!!!
芳期欢呼雀跃,不由也跟着在场的看客起立举拳掀起声浪,向赛手们致敬,晏迟看她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又想笑,又想打趣几句,但就是无意阻止,只见“跑腿”的也是满脸兴奋又期期艾艾,晏迟决定再替芳期考验考验。
“你叫什么名?”
“小姓梁,讳启。”
“除击鞠之外,可还有别的技长?”
梁启怔住了:“郎君怎知小人过去是赛手?”
“看着就像。”
梁启心里激动,因为感觉自己结识了个了不起的人,奈何把脑子翻动了几个番,都想不起除击鞠之外别的技长,心里顿时又七上八下:“不瞒郎君,小人过去的确是赛手,但小人的妻室不幸因为生子过世,小人有一段着实悲痛,酗酒……练习时不慎摔伤了手臂,再也无法靠击鞠谋生,小人别的实在没有什么技长,不过小人愿意学,不管郎君让小人做什么,小人都会全力以付。”
“接下来我们还会看一场竞演,照样让你代为下注,但这回,如果你再押中了,我提供你百两银本金,你完全可以自己做买卖,但你记住,这一场如果没押中,刚才我说要荐你去韶永行的事也一笔勾销了。”
梁启根本不曾犹豫一下:“郎君还要下注,小人可以再竭力猜测比数,不过不管中与不与,小人求的只是郎君将小人荐往韶永行的机会。”
“百两银,你不愿一赌?在我看来,你既了解赛队情况,今日赌运还十分旺盛,你要是决心一赌,十之八九会押中。”
“小人就算有百两银,也不知做何营生,不瞒郎君,小人的亡妻,父母高堂皆病残,兄长也已病重,亡妻的幼弟才八岁,小人还有一个刚三岁的女儿,在临安城里,小人与岳家没有自己的住宅,这百两银能安家,但不能担保安家之后的生计,且万一输了,小人……小人着实珍惜能得个安稳营生的机会。”
晏迟颔首,不再逼着梁启了,只对兴奋劲眼看平息一些的芳期说:“下一场咱们就买个输赢吧,你随心买,我不拿主张了。”
他早就看了芳期的运势,这一段都旺顺得很,只是赌输赢的话应该不会背时。
事实证明晏国师果然是晏国师,眼睛确然毒辣。
等到从天和坝出来,芳期看了一眼今晚的夜空。
阴云其实不是那么浓厚的,夜深的天穹,因为有星月交映,呈现的也是黯蓝色,芳期就送着那半个月亮,自己移去了一薄缕云层后,整个天空有如凝固的湖泊,有亘古不变的美感。
风太急,觉得有点微微的冷。
“我还知道一个地方,也很有趣,你要不去看看?”晏迟并没急着让随从牵过马来,趟着步子,笑问芳期。
“去啊,我今晚一点都不觉得困倦。”这也是芳期的心理话了。
他们跟许多平民一样,夜深了还在这条闹市缓缓地走,拐了几条巷道,芳期就看见沿街一排的小酒馆,酒馆门口搭着一条长龙……竟然全都摆着象碁!!!
结果大国师还是没忘了象碁这回事?!
芳期苦着脸,觉得今晚的美妙戛然而止了。
“我检讨了下,其实不应该让你老跟我对战,技艺相差太远,不过以你现在的水平,跟他们这些人对战,应该可以胜上几局,不信你就试,赢了钱,酒馆里咱们再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