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其实艳阳高照。
正月很快即将过去,春的气息已经逐渐浓郁了。
沂国公府的一株桃树,已经结成了花苞,燕子已经在枝杈上筑新巢。
不管世上人事如何,天地万物息转,不会有瞬间停驻。
晏竑就看着那株将要再次焕发灿烂的桃树,脚步顿止良久,连他自己也不知是在看苞枝,还是目光超逾了苞枝虚浮往那片灰蓝的天穹,阳光在他眼睛里也是黯淡的了,脖颈后那点森寒的感觉还在,随着抬头仰面形成的凹陷,森寒往下坠着坠着,浸透了整根脊梁骨。晏竑就觉得累,他闭着眼睛,低着头,纯粹的黑暗也不能让他的心情恢复安静。
“太丑恶了,太丑恶了。”他喃喃自语,脸色越来越苍白。
“四叔怎么在这里?”
晏竑听见刘夫人的声嗓,他知道自己应该转过身恭敬的礼见,但他却被问题直接击中了心胸,他想这个家太肮脏了,他从出生到如今,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因为生而为人感到无地自容,他为什么要被那么恶毒的人生下来,近二十载的绫罗绸缎,美味佳肴,他身上所着口中所食,都是来自残忍的劫掠。
晏竑无法回答刘夫人,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翁爹阿家临行前,可嘱咐了四叔,多引荐儒生士人与世子交识,今年春闱眼看在即了,哪些士人大有可能金榜题名,四叔应当心中有数吧,幼娘今年也及笄了,四叔是幼娘的兄长,该替幼娘相看一位青俊才子。”刘夫人目光闪烁着,更加仔细打量晏竑的神情。
“我不会引荐任何人同大哥结识。”晏竑僵硬的往前走。
刘氏的笑容,先是凝固,后来一点点消褪。
不用再怀疑,不用再试探,晏竑已经铁心要谋夺爵位,这个伪君子,表面上仁义礼让,骨子里利欲熏心!不能眼看着狼心狗肺的败类夺走本该属于她丈夫和儿子的爵位,不能坐以待毙,是该提醒世子了,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又如何?为了利益,就能六亲不认!
芳期正犯春困。
午饭后这一觉睡了个酣畅,但她不管哪个季节,只要睡饱了就不会觉得身上疲懒,所以睁眼就觉神清气爽,就想逛去金屋苑——那里的美人,多数都会下象碁,陪她切磋对局大有人在。
小壹却上线了:亲,支线任务又有进展了,您的计划看来是大大可行。
芳期:我都没收到耳目们的回音,你怎么知道一切顺利?
小壹:我可是高科技产品,只要您谋面的人,我都能发射信号采集他们的情绪反馈,当然如果同任务无关的人事,我不会耗费能量采集分析,如现在,我采集到黄琼梅父子两个的情绪变化,波动得越来越厉害,经分析,正是和涂氏之死关联,亲的目的,先就是要造成他们惊慌失措,亲已经达成目的,且吕博士也认同这有利于任务的推进,所以程序自动做出判断,用进度条上涨的方式,提醒亲计划可以继续进行,当然,蓝先生设计的程序,也会释放部份能量,以供我在这个世界还能正常运转。
芳期听个半懂,但她准确把握了重点,该不该改变计划,可以参考进度条的涨落。
于是猜测晏竑应当已经依计行事了,虽说不知他为何没有来告知任务完成,不过系统既能感应到黄琼梅父子二人惊慌失措,说明晏竑的任务完成得相当顺利。
晏四郎的补偿,不是停留在口头上而已,他既付之行动,芳期越发坚定了要把他择清的念头。
黄琼梅这时,心情确然是又惊又怒。
他虽然有三子一女,对几个已经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妾,目前相对爱宠的是曲小娘,因为曲小娘貌美且擅风情,才二十出头,还不曾人老花黄,不过因为黄氏的一再“纠正”,黄琼梅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宠爱那个女人,不应影响嫡庶有别。
所以他对嫡长子黄元林是最爱惜的,他也知道涂氏的狠毒针对的都是旁人,对两个亲生子女自来就放在心尖尖上呵护,黄琼梅故而以为黄元林、黄仙芝假若知道了涂氏是被他杀害,必定会对他这生父心怀怨恨。
黄琼梅虽一无是处,到底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他明白父子要是离心,是家门不幸的道理。
这么多年来寄以重望的嫡长子,不是说舍弃就能够舍弃的。
黄琼梅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跟黄元林摊开来讲,他得让长子明白他是被逼无奈,要怪就怪覃宰执太过咄咄逼人,如果不听覃宰执的逼令处死涂氏,他们一家人都会被连累,他也不忍下手的,真的是别无选择,他对不起他们的母亲,今后一定会加倍补偿他们兄妹二人。
可是还不等黄琼梅解释,只不过先问黄元林是不是知道了涂氏身故的事,黄元林就大惊失色矢口否定:“儿子不知道,儿子不知道,阿娘不是去避难么?阿娘怎么会身故?阿父可千万得相信儿子,儿子定然会守口如瓶!”
黄琼梅哑口无言。
外甥和侄儿的话,黄琼梅选择相信外甥。
因为他杀妻,涂氏是鬼樊楼匪孽,谋刺覃氏未遂,件件事情都足够悚人听闻,如果不是儿子告诉的外甥,只能是晏永夫妇或者覃家人泄露。黄元林相信妹夫和妹妹,肯定不会让这等秘丑声张,而这样的事若是出自覃氏之口,外甥怎么可能相信?
更不要说儿子的演技着实是太拙劣了,嚎半天丧都嚎不出一滴眼泪,肯定早就知道了真相,悄悄哭过不少场。黄琼梅又想儿子这段时间居然没在他面前露出端倪,更加笃定了儿子肯定心怀怨恨,今天之所以惊慌,是因为他突然揭开了儿子的伪装。
黄琼梅看着儿子,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彻底捅破窗户纸只能立时激发矛盾,他根本就没做好准备面对父子反目成仇的恶果,还是等等吧,安抚着儿子,拖延一段,等彩凤从邵州回来,彩凤会有办法挽回的,他已经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外甥,外甥当然明白不能状举罪案,不能自乱阵脚。
黄琼梅连连告诫自己,可是心情却乱糟糟惊惶惶的,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在黄元林看来,父亲的沉默带着一股子阴狠劲,说明父亲根本不相信他的话,他更加惊恐了。
这天,黄元林听妻子袁氏说起一件事:“疱厨里忽然死了只狸猫,竟是被毒死的,闹得仆妇们忐忑不安,赶紧知会了我,我问了一圈人,才晓得是针钱房最近发觉了一窝小耗子,姚氏担心鼠耗毁了锦绸布帛,下了耗子药,那狸猫应当是跑去针钱房误吃了耗子药才被毒死的,可我看了几眼死猫,心里头直犯呕,午饭都吃不下,这会儿子才觉得有点腹饿,正想让疱厨送点心吃食来,官人想吃什么?”
黄元林什么都不想吃。
但他心中一动,就叫了一笼汤包,还克意让奴婢叮嘱疱厨这笼汤包是他要的。
汤包拿来,黄元林端着就往僻静处,找枚银针验了又验,银针没变色,他还不放心,又去抱了只袁氏养着的狸猫来,把汤包投喂给猫儿,猫儿也活蹦乱跳的没有中毒,黄元林照样不能松口气。
肯定是疱厨的吃食先药死了狸猫,惊动了袁氏,父亲才害怕杀子的罪行被察觉,中止了计划!
黄元林越想心中越不安,在家里他水不敢饮饭不敢吃,晚上还会做噩梦,他受不了了,不敢待家里,白昼留连在勾栏妓家,晚上就找客栈投宿,但这晚,回客栈的时候,他的坐骑忽然受了惊,直接把他摔地上!
好在他骑的是慢马,虽摔得屁股痛,但没受重伤。
马却站不起来了,前蹄竟像是受了伤,黄元林心中一动,在地上乱摸,摸到了一粒钢珠!
他太熟悉这种钢珠了!!!
鬼樊楼的人会使这钢珠,别看那些人是母亲的“故旧”,但那些亡命之徒从来认钱不认人,父亲知道那些人藏身何处,是父亲收买这些亡命之徒,父亲要害死他灭口,造成他意外坠马被摔死的假象!
这回虽然没成功,但下回他当真还有这样的侥幸?!
第二天天一亮,黄元林连马都不敢骑,乔装打扮悄悄从客栈溜出来,直接奔往临安府衙,他要状举父亲杀妻害子,先下手为强,他才能活命!
这么稀奇,且原告身份还不普通的案子,当然会惊动太子殿下。
说实在太子其实根本不想过问此案,因为他这时正和司马修、晏迟密商一件更要紧的事。
“无端,你可得给我交个实底,三弟所荐那个什么纯阳真人,说的那套金丹速炼术,真能使人长生不老?”
“我跟许纯阳交流了几回,能确定他确然是师承南宗,虽说不属玉蟾派这样的教团,修炼的确然是内丹。要论来,许纯阳跟钟离师也算是源起一脉,不过许纯阳跟钟离师不一样的是,钟离师只以修气术炼内丹,许纯阳注重的是内外并辅。简单讲,许纯阳那套金丹速炼法不能缺乏服食丹药。”
晏迟说得简单,太子却听不明白。
倒是司马修一语中的:“丹药多有丹毒。”
晏迟看了司马修一眼:“我早劝过晋王,真想求长生,不能急于求成,普通人服食丹药会使丹毒聚积五脏,欲求长生反致速死的教训古来有之,晋王信我,才愿静下心来修气,为强体魄稳固根基,佐服灵药而弃炼丹。”
“晏郎怎么就不肯直说那许纯阳居心叵测,晋王竟听信他的一派胡言将叵测之徒举荐给官家,用心险恶!”
晏迟根本就不想搭理司马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