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楼等如晏迟对沂国公一家的控诉。
芳期因此就不喜欢那座高楼了,所以今天的晚餐,她特意择了个看不见无情楼的亭榭,这里也看不见正在飘零的梅花,已经开始绽放的桃花,望出去是那株古老的榕树,乌苍的垂绦在将晚的天色里,时静时动。
酒是给晏迟备的,她仍然只喝熟水,满桌子的菜肴没一样假手于人,她丢下锅铲就沐浴更衣过,挽一个懒懒的发髻,簪几朵新摘的粉桃,想着入夜也不会再见别的人,干脆就把虽是月白底但绣了杏红花的窄袖褙子穿上身,没点仍在服制的样子。
晏迟看着芳期绘声绘色的讲述,他起初想笑,后来那点笑意就散了。
有那么一刹那,他险些打算终止计划。
月亮缓缓的升起来,晏迟看一眼,放下酒杯,他今天专门解释了下他一阵间还得“务公”。
“不出意料的会,殿试后官家就会宣告他将闭关清修,令太子处决国政军务,有许多事我得预先准备,更不要说算时间,晏永跟黄氏也快从邵州回来了。”
芳期目送晏迟的背影,觉得他今天心情并没有好转。
但小壹上线,偏还说支线任务有了进展。
这天晚上,对于晏竑而言是个不眠之夜。
次日,他去见了辛远声。
辛远声当然是纳闷的,他对晏竑不反感,但也从未想过交近,事实上他们两个也从来不曾打过交道,辛远声不知晏竑为什么突然拜访。
“辛君想入仕?”晏竑问得直截了当。
辛远声蹙起了眉头。
“我可以相助辛君。”
“晏四郎,辛某并不需要沂国公府的携助。”
“我是我,沂国公府是沂国公府,我也并没有什么交易条件,辛君,我与辛君有共同的志向,所以真心诚意想要相助辛君。”
辛远声的眉头越发蹙紧了:“敢问晏四郎的志向?”
“强华夏社稷,复淮北疆土。”
看着晏竑冲他举起的酒杯,辛远声一动不动。
“晏竑不是三哥的敌人,从前不是,今后也不是,晏竑不是辛君的好友,从前不是,今后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
“生而为人,不能一事无成,仅此。竑助辛郎,只请辛君接受相助,从此之后竑再不会与辛君饮谈,竑无大才,侥幸认识一些有识之士,他们,或可为辛君同道之人,能与辛君相互扶持,他们在权场,却不谋权事,这才是辛君应当结交之友。”
辛远声终于举起了酒杯。
晏竑今天喝得过量了,行走时昏昏沉沉,但他还知道自己将去向何处,虽然在国师府的门前驻足了一阵,到底还是路过,回到自己的家。他看见兄长迎面而来,小侄儿被嫂嫂牵着,兄长的冷笑是越来越明显了,连小侄儿都已经斜着眼满带防范地看他,晏竑也觉胸腔里似有戾气不受控制的滋生。
他很想抓着兄长的肩膀。
质问他你难道就从来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我想同三弟妇亲近,但三弟妇却总是不肯放下旧嫌隙,还是得请托四叔,居中转圜,替我在三弟妇跟前多说几句好话。”
刘氏的话让晏竑的激愤突然又平息了。
晏竑昏昏沉沉的和他们擦肩而过,他的眼睛逐渐泛红,他把自己关在安安静静的屋子里,脊梁忽然就塌了,他颓丧着肩膀坐了很久,抬起手掌挡着眼睛,他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别的人就告诉他他的三哥是个狂人,三哥的病是治不好的,迟早有天还会发狂,会回来把他们一家都杀了。
顽童无知,说的都是孩子话。
但他也曾因为那些顽童的话惊惶,缠着母亲追问,母亲安抚他,说三哥再也不能伤害家里任何一个人。
母亲说的是不能,不是不会。
他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时他就隐约意识到,在母亲眼里,三哥的病也是治不好的。
晏竑狠狠擂了一下自己的心窝。
——
殿试后揭榜唱名这日,八月又跑出去看了场热闹,回来后脸拉得老长,把芳期吓了个提心吊胆,都不敢问结果了,又见这丫鬟狠狠跺了下脚,握起拳头,芳期的心更是悬得老高。
“司马三郎果然是状元,徐二郎屈居探花。”
一听这话,芳期长长吁了口气:“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二哥被黜落了呢。”
常映啃着个紫柰,一边咀嚼一边说:“夫人不是吧,我都知道只要参加殿试的进士就没有被黜落的道理,夫人连这都不知道?”
芳期不是不知道,是不留意,一担心就没想起来。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讪讪为自己找台阶下。
常映点点头,又啃一口紫柰:“也是,徐二郎是夫人过去的心上人,虽说夫人决定跟他做兄妹了,情份也比普通人更重,难怪关心呢。”
她们这时身处之地,是无主亭,这里离芳期暂住的厢房十多步的距离,夸张点也算有抬脚就到的便利。正好是晏迟旁观完毕唱名张榜回来,也准备告诉芳期最终结果,人还被一株梅树挡住,就听见了常映的话,脚步就停顿了,有股拂袖而去的冲动。但那就是冲动,反而冲动引起的深思更让脚步停顿良久,晏迟这一回真切感觉到了自己莫名的怒意,来得十分不正常。
他的目光穿过虬枝,看亭子里的人。
俨然地没把常映的话放在心上,手里拿着个酒杯,唇角高高飞翘,手腕上还带了个落花穿成的链串,素白的衫裙被她硬是穿出了几分俏艳般的奇异感,晏迟甚至能看清芳期的睫毛,每一根都得意洋洋。
“我也就是操闲心罢了,就知道二哥必能高中金榜,对了,二哥既然是新科探花郎,八月你板着块脸做什么,别不是故意吓唬我的吧?你这丫头可别跟国师学,他板着脸像冰刀,你板着脸像菜刀,铁青铁青的气色可难看了。”
国师:……
他这是被称赞了么?
“嗐,奴婢不是听夫人嘀咕,才对司马三郎同仇敌忾么?奴婢今日细细一看,司马三郎果然不是块温润的美玉,还真像千年死人坟里被盗出的阴物,邪性得很,奴婢看来,司马三郎才是在学国师呢,国师板着脸像冰刀,他板着脸像铡刀。”
晏迟居然觉得自己有点同情司马修了。
这些女子,闲来无事都拿司马修嚼牙玩么?不对!覃三娘因何对司马修这么大的怨气?必须是为徐明溪打抱不平。
稀罕了,我居然在跟徐明溪争风吃醋?晏迟的眉头一下子就蹙紧了。
常映还在啃紫柰,把八月看了又看:“八月你是认为司马三郎的脸比你的脸要大?”
芳期和八月都没懂常映究竟想表达什么,一同冲她投注疑惑的目光。
“铡刀刀面比菜刀刀面阔啊。”
那主仆两反应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常映这话是什么意思,嘻嘻哈哈的笑作一团。
晏迟觉得一点不好笑。
常映也没弄懂她的话哪里好笑了,一本正经道:“但在我看来,司马三郎的脸比八月的你脸还小。”
八月笑不出了,只剩芳期一个人在笑,晏迟依然觉得一点不好笑。
直到听一句:“司马状元就是因为脸太瘦,才怎么看怎么有点邪性,他真是太阴柔了,我听常映你这么一说,都有点想哪天把状元郎抓来,涂脂抹粉妆扮一番,我觉得包管不认识他的人一瞧,肯定辨不清他是男是女,我们八月的脸虽大,但端方正气,易得亲近多了。”
晏迟想到一把端方正气的菜刀,有点憋不住笑。
他突然就加重了呼吸,先就见常映似有察觉,晏迟有点满意自己这个“半徒”最近功力又有长进,他没闲心盯着常映考较,丫头还是没偷懒的。被徒儿揪出偷窥可就太丢人了,晏国师干脆自己“现形”,没留意他刚才在梅株下站得有点久,落花沾在衣肩上,这片刻南风突然安静,他还走得平稳,他刚从皇宫回家没先顾着更衣,那一身明显区别于官服的特赐礼服,鸦黑衣肩上一朵赤梅,他还没走近,就被芳期看在眼里。
仆婢面前,那一点让人注目的艳色,有点影响晏国师端肃的姿态。
芳期伸手……
刚走进无主亭的晏迟不知道芳期为什么突然对他动手动脚,他站在那里没有动。
只有袖里一缕暖香的缠绕,指尖并没有造成任何接触,晏迟看两根指头捏着的赤梅,还有又长又软的睫毛间,带着点笑意的眸光,南风在这片刻又突然活跃了,斜伸进亭子里的那枝小宫粉,花瓣洒在小案上。
他想坐下来,把这浮生半日渡去,但不需要有这么多的人在,有那丫头在,是刚刚适宜的热闹。
但真的只有两个人面对面时,晏迟忽然不知道怎么说他会在这时候,来这里,因为他一点都不想再提今科探花郎的尊姓大名。
“你这回就真不好奇晏竣被拿住了什么把柄?”晏迟问。
“要不我猜猜?”芳期打算花式取悦晏国师,晏国师让她好奇,她就必须好奇。
晏竣能做出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体呢?谋逆肯定是不能够的,沂国世子而今连丽正门都进不去,哪怕有别的人想谋逆,都不会选择晏竣这么个同党。
“强抢民女?”这是话本子里常有的桥段。
晏迟:“皇城外可是置着登闻鼓的,要晏竣真犯这样的罪行,不早有人告御状去了?”
“也是,沂国公可没那大脸面要胁临安府的推官包庇晏竣,百姓不至于状告无门。”
“杀人害命?”芳期又说话本子里常有的桥段:“受害人家属不知凶手是晏竣,但晏郎手里有罪凿。”
“晏竣不是没有杀人害命的胆子,但他仿佛再没什么非杀不可的人。”
“总不能是串通鬼樊楼的余孽打家劫舍吧?毕竟沂国公这么穷。”芳期大胆推测。
晏迟勾起嘴角。
难道猜中了?!芳期反而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