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在国师府连摆的三日欢宴上看见了辛远声。
他根本就没给辛远声下帖子。
心情大是烦躁,也不顾在座的其余“高朋”,晏迟扯着辛远声的胳膊就去了一个僻静的凉亭,冷着脸吓退了亭子里抚琴的姬人,把辛远声瞪着:“辛遥之,你明知我是什么想法,蹭人脉居然还蹭到了我家来,怎么着,你是铁心要跟我翻脸了?”
“我不是来蹭人脉,是主动跟无端你和解的,还有一件事,我想我需要知会你一声,我不久即将获职,兵部郎中,能获此职事得归功晏四郎。”
“晏竑?”晏迟高高一挑眉弓。
“晏四郎称,他不会索要任何条件。”
“晏竑的话,还是可以相信的。”晏迟思忖一阵,说了一句让辛远声十分不解的话:“你们这样的人,可还真容易惺惺相惜啊,我当年要是死了,命运可就太眷顾晏永、黄氏了。”
他却无意再跟辛远声多说什么,目光到底不那么凶狠了:“兵部侍郎并没有多大职权,你求的就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实授?”
“兵部是最方便了解各地军力及军备的职属。”
“罢了,官场上的事咱们两个之间还是少些交流为好。”晏迟举拳往辛远声肩上擂了一下:“横竖我拦不住你,今后这件事在我两个之间就算过去了。”
晏迟刚跟辛远声回到宴厅,就被荣国公给纠缠住了:“无端,我有一事跟你商量,你肯否暂时移步?”
“主随客便。”晏迟今天倒是好说话,果然领着兴国公往一间茶室。
“我就不绕弯子了啊,昨日晏大郎苦求我,说有一件误会,想跟无端你当面解释清楚。我不是想干预沂国公府的家事啊,只是想着,你们两个到底是兄弟,闹得楚河汉界的,到底不美。要是真有什么误会,说开了,握手言和,免得被那些嘴碎的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晏迟觉得不能这么容易就被周全说服,他慢条斯理地喝一口茶,才抬起眉毛:“误会?我和晏竣能有什么误会?”
荣国公不好说晏竣那番不知真伪的话,只笑道:“无端要清楚有什么误会,就不会跟自家兄长这般置气了,我就说句更明白的吧,无端你现今多显赫,晏大郎又是多凄惶?你站在高处,他有半截腿都陷在泥塘里去了,还真再受不住你对他的误会,往他身上再踩一脚。无端跟他有什么好计较的?听他怎么说吧,无端要信,就拉他一把,要不信转身走开就是了,就当是站在高处的人对陷在泥里的人一点施舍,无非是走一趟跟晏大郎把话说开,无端也就仁至义尽了。”
“这样一听,也是个道理。”晏迟笑了一下:“就算我其实听不进去晏竣的胡言乱语,总不应辜负了荣国公你的一片热心肠。只这两天我可不得空,等几天宴席摆完了,过去见见他吧。”
“哎哟我的晏国师,晏大郎获罪,你在这边大宴宾朋,谁还不知道你这是在寒碜晏大郎呢?等你这几天宴席摆完了,晏大郎就彻底陷进泥塘里谁都拉他不上来,误会不误会的都没关系了。无端你要真想给我这中人几分薄面,现在就跟我走一趟吧,要真还听得进去晏大郎的辩解,你也请他过来,兄弟两当着众人面前碰一杯酒,晏大郎才能拔出脚站在实在地上。”
周全当真动手去拉晏迟的胳膊,晏迟也异常“乖巧”的被他拉着走,就算听周全反客为主冲薛姬讲,他们这是要过沂国公府去,交待薛姬先招待好这边的宾客,若有人问起国师来,说国师等一会儿就归席。晏迟没有吭声,仿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扛不住周全的力大无穷,被劫持了。
当然会有人问主人为何不见踪影,薛姬莞尔回应:“荣国公不知为何,硬拉着国师往沂国公府去了,许是那边晏大郎有要紧事跟国师商量吧。不过荣国公也说了,耽搁不了多久时间,贵客们先饮乐品尝肴馔,等国师归席,再敬诸位。”
别的人也还罢了,辛远声却担心晏竣不好怀意,晏迟就算不至于吃亏,若生了什么事故的话没个见证的人,他就也没在宴厅继续饮乐,不惊动旁人,随后去了沂国公府。又想他自来不与这家人来往交道,除了说见晏竑,才有可能堂而皇之的被迎进门里去。晏竑听闻消息倒是亲自来迎了,他却不知道晏竣正和晏迟见面,问了下人,打听得荣国公与晏迟是被请去了灵犀园的木芏亭。
晏竑心就往下沉,他的步伐加快了。
到木芏亭,却只见荣国公一人尚在亭子里,晏竑并没问晏迟何在,因为他看见那排阶梯上端,矮案上置酒,大哥正冲三哥举起酒盏,晏竑抬脚就要过去,却被荣国公眼明手快一把扯住:“四郎,无端好容易答应了大郎心平气和见谈,要是能够化解矛盾,兄弟二人言归于好,俗语言家和万事兴,这才是沂国公府的幸事。四郎你的才华和声望都远胜于大郎,大不必担心世子之位旁落,又何必,乐见大郎与无端兄弟之间水火不容呢?”
晏竑受这阻绊,眼看着晏迟已经喝了那盏酒。
灵犀园从前不叫灵犀园,此园是因有灵犀楼而得名,这排曲窄的石阶,一边通往灵犀楼,一边通往木芏亭,再往下去,就是晏竣曾经摔破手掌皮的地方,这里通往的是晏迟曾经最阴晦的记忆,但他现在看着石阶下,心胸里未觉半点刺痛,他早已不在意曾经让他想不通的恶意了,他的解脱并不是来自宽谅,是谁给我予恶意我报谁以恶意,当他足够能力对这些人生杀予夺,悲愤也好,哀痛也罢,就彻底消褪。
他冷冷看着晏竣起身,靠近那排曾经把他带入噩梦的高阶。
“晏迟,你还记得这里吧。”晏竣回头,唇角刻薄。
晏迟也起身,跟他并肩站立着。
“我知道你恨我,因为你想起来是我害你被锁禁。但我今天不怕告诉你,我根本不需要中伤你,因为父亲就是想让你死。晏迟,你一直妒恨我,因为你只是让我受了轻伤,却受到了父亲的严惩,一个人被亲生父亲厌弃,该多么自卑啊,所以你就算获重,就算风光显赫,你身后无论有多少人追捧,你还是在妒恨我,你最想抢获的其实是父亲的认可是不是?
但我告诉你,你永远不可能争获父亲哪怕一丝爱惜,因为你的生母把狂症遗给了你,你忘了么?你可是亲眼目睹梅氏杀了你的同胞兄姐,你害怕,不敢靠近她,结果眼睁睁看着梅氏自尽。从那天起你也犯了病症,你的存在,让父亲蒙羞,无时无刻不提醒父亲,他娶了个疯妇!”
晏竣观察着晏迟,但他并没有在晏迟眼中发现任何疯狂的情绪。
那双冷淡的眼眸,只带着明晃晃的讥讽。
“你的病根本就治不好,迟早还会发作,到那时,你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我的!别以为你害我失了世子之位就是赢家,为你自己报了仇血了恨。等你疯病发作,官家可还会让你高居国师之位?你的府邸,会被朝廷收回,到时父亲仍会把你锁禁,你还记得你像只狗一样把残羹冷炙狼吞虎咽么?到时你就会匍匐在我的脚下,向我乞讨,我或者可以施舍你马溺牛粪,又或者,你更想尝尝我的便溺?”
晏迟你还不愤恨么?来啊,像曾经那样动手推搡我啊!我现在可是真真正正地站在危处,你杀了我泄愤,你不是就能痛快了么?!
晏迟向晏竣迈进一步。
晏竣激动得心脏怦怦乱跳。
“我想起的可不止这些,比如,那一杯酒……”
晏竣的心脏顿时静止了。
“晏竣,晏永的爱惜在我眼里就是马溺牛粪,我稀罕他恶臭扑鼻么?你听好,我不会让晏永活多久,黄氏当然也得死,还有你……你的子女,让他们死于刘氏的狂症被刘氏亲手砍杀好不好呢?毕竟狂症,可是任何人都可能罹患的不是吗?这个道理你们不是比我更明白么?”
晏迟又再接近晏竣,压低声嗓说了几个字。
他亲眼看着晏竣的瞳仁瞬间缩紧。
“我要杀了你,你休想得逞!”
晏竣发出一声狂喊,拽着晏迟的衣襟,伸手一推……
晏迟死了,他至多是怒极误杀,但那些事就再也没人知晓,父亲会想办法让他被轻判,他的子女得以保全,今后还能安享荣华富贵,晏迟一定得死,必须得死!
晏竣亲眼看着晏迟被他推得仰面摔下高阶。
他还看见晏迟诡异的微笑。
一股大力竟吸着他也往下扑。
晏竣方才觉得惊恐,他明明已经松开手,晏迟确定没有拉他下去,可为什么他会跟着往下摔……
晏迟仰倒,双手一撑台阶就稳住了身体,他根本不需用眼睛看,屈指一弹,一枚早就准备好的小钢珠就击中蹿出的“下人”一只脚腕,然后他就看见晏竣从他身边直接摔向阶底。
他用内力吸拽,可比晏竣这种普通人猛力的一推要厉害多了,担保晏竣连一级台阶都挨不着,直接面朝大地扑倒下去,看在荣国公等人的眼里,是晏竣推他一把后,发力从高处跃下。
这回“命大”的人换成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