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表哥怎能说这样的话?”
只听一句轻轻脆脆却极其气愤的质问,芳期一转头,发觉是梅小娘子总算忍不住了。
她虽然也披着麻,此时满脸打抱不平的怒色,却看不出多少悲痛之情,那柳枝一般纤细的眉,蹙紧了拉得尾梢高跷着,活灵活现演绎“柳眉倒立”是何神态。
“大表哥不幸过世,三表哥怎能在治丧礼时设宴?大表哥可是三表哥的兄长!更不要说大表哥还是因为三表哥才……”
“十六娘不得放肆!”
芳期又听一声断喝,眼睛看向了另一位——晏迟打算接风的主角。
她心里却稍稍地因梅表妹的排行惊奇了下,可转念一想,明白了,看来这一家人过去从未离开族居地,那就是说梅舅舅应当没有得获实授,多半还可能是个白身,在邵州梅氏这一族,他应当没有多大份量,所以子女的排行不按小家,是依大族排行,要不然为什么一家大大小小的只有四口人,长女却排行到了十六位?
梅家只是晏家的姻亲,梅舅舅当然不可能为晏竣服丧,可现在沂国公府正在治丧,他做为亲友,按礼数也确然该穿着丧麻。
芳期就洗耳恭听梅舅舅接下来的话。
“迟儿勿怪十六娘冒犯,她就是个没规没矩的野丫头,心里自来也藏不住话。”
芳期:……
梅家这位舅舅如此说,意思是梅表妹的话其实有道理,但错在这话不应由她讲。
“心里藏不住话倒没什么,脑子愚蠢听了蠢话管不住嘴巴说了蠢话,因为有个好姓氏,我也不是不能原谅,可要是心里本就存着恶意,才管不住嘴,可就不能由你们说勿怪我就能不怪的了。”直到这时还没人让晏迟坐,晏迟也不稀罕坐下来,他就站在一堆披麻的人当中,给予了拥有好姓氏的一家人忠告。
梅十六娘更加愤怒了,但她没再吭声。
芳期想,看来也不是个没规没矩的野丫头嘛,很敬畏老爹的样子。
梅舅母看着气氛立时就要闹僵了,赶忙转圜:“迟儿应当是不记得我了,当年你爹你娘带着你来邵州的时候,你还小,确然也没见过你十一舅,可我却正跟世母学规矩呢,那时我还没出阁,不该喊世母,应该称谓宗妇为姨母。我还记得表姐把你抱怀里,峻儿和途儿都变着方的逗你喊兄长,到底你跟途儿是一母同胞,更亲近,表姐见峻儿失落,还特意把你交给峻儿抱着,这一转眼的……”梅舅母伤感地叹了口气:“表姐跟峻儿、途儿竟都已经过了身。”
芳期从这番话中,又梳理出了一点脉络。
这位舅舅排行十一,肯定不得家族看重,因为有亲戚来,梅家的族长都没让他这位族侄跟亲戚见面。梅舅母却是宗妇的甥女,后来嫁给了梅舅舅,梅舅舅多少才能时常去见族长了,晏永多半也是因为梅舅母还算“得力”的原因,才搬来这么一座……按晏迟的话怎么说来着?对,土石岗。
眼看晏迟的脸没这么冷了,梅舅舅却又说了糊涂话:“要是你生母在世,知道你对兄长这般狠毒,也必然会重重惩责你!”
芳期:……
“看来梅公是来兴师问罪的,那我就省得替你们接风洗尘了。”晏迟转身欲走,芳期连忙跟上,她心里默默地数,果然数不过三,就听梅舅舅再是一声怒喝——
“晏迟,你竟敢不敬舅家!”
于氏赶忙抽噎道:“梅公可是见着了,否则还不信晏国师会如此羞辱亲长呢,是,晏国师硬说沂国夫人不慈苛虐,他不认继母,也不认继母之子为兄长,更不认异母兄长的姻家,可梅家是梅夫人的父族吧,晏国师该称梅公一声舅父吧,竟也是如此狂悖无礼,梅公这回总不疑是他人在挑拨离间,中伤晏国师。”
芳期知道晏迟并不是真的打算拂袖而去,因为她差点踩着了晏国师的鞋跟,可见这家伙转身而去的真实速度有多么的缓慢了。
晏永这时也终于打算登场,他拍案而起:“晏迟,你因为对内子怀恨,害杀大郎,我知道我没有罪凿,不能将你绳之以法,可今日有仁行在,他是你的舅父,他亲眼目睹你狂悖嚣张,倘若太子殿下仍然包庇你这逆子,我会再往邵州请来梅门族公,开祠堂,在你生母牌位之前,将你除族!”
芳期不能忍了。
她算是看清了,晏永、黄氏请来这个什么梅仁行的目的起初应当如同晏迟推断,主要对付的还是她,可现在晏竣死了,黄氏也清醒过来他们这对禽兽夫妇的恶行已经为晏迟洞悉,晏迟绝无可能再跟他们化干戈为玉帛,所以梅仁行的作用就变了样,晏永这是要对晏迟直接拔刀相向了!
亏晏永还有脸利用梅家的人,说出要在梅夫人牌位前把晏迟除族的话,晏永连个禽兽都不是,他就是个……是禽兽屙出来的一泡屎!!!
芳期正要用毒舌还击,手腕却被晏迟拉住了。
满厅堂义愤填膺的人都看清了晏迟的款款深情,哪里嚣张狂悖了,哪里阴险恶毒了,这目中含情,嘴角带笑的模样……
“夫人勿恼,省点力气,一阵间安慰我受伤的心灵岂不更好?”
众人:……
芳期:……
她服了晏国师了,面临一泡屎就要糊过来的“危机关头”居然还不忘作态。
晏迟的温情只有一个呼息的时长。
他抬眼时,直视晏永的目光就一点不温情了。
“我可真是伤心啊,沂国公当年被沂国夫人唆使打算虐杀我没得逞,我还顾念着父子之情,你当着人面前向我陪声不是,我就把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了,可而今呢?晏竣患狂症,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沂国公居然反过来要把我除族?今日我要不跟沂国公理论分明,岂不承认了是我害杀的晏竣?这口冤枉气我受不了,沂国公,你敢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再留几句掷地有声的话,不管你能不能证明我的罪行,只要我证明沂国夫人的罪行,你只需写一封休书予她,要我不能……我可以从灵犀楼上跃身而下!如你之意,为晏竣陪葬,让黄氏安枕无忧,她大约就不会为了晏竣的死肝肠寸断了!”
众人:……
果然是错觉,晏国师必须还是嚣张狂悖、阴险恶毒的晏国师。
活久了也没见过哪个当儿子的敢跟当爹的这样说话。
芳期却觉得晏迟真是心胸广阔啊,凭什么他拿性命对赌,却只要晏永的一封休书?虽说,晏国师不可能赌输,可赌注定得就很不符合晏郎的一贯作风好不好?
“官人真是被气糊涂了。”芳期才不想自己只作壁上客呢,晏迟虽强大,可对方这么多人,多少衬得晏国师势单,晏国师多么神气啊,怎么能先在气势上落了下风,她虽没什么大用,好在有副利口齿,不管是品尝美味还是攻击敌仇都很“强悍”,这会子正用得上,哪能闲置?
晏迟既没放开她的手腕,芳期干脆也跟晏迟来了个指掌相握,冲着黄氏就露出了她的一口白牙:“沂国夫人没应许呢,沂国公哪里舍得拿沂国夫人的荣辱去留下赌注,官人得让沂国夫人说句话啊,是不是笃定了官人害杀的晏竣,敢不敢否定当初唆使沂国公虐杀亲子谋夺爵位的事实,沂国夫人要敢用去留对赌,我今日就掷地金声了,但凡理论不过,我跟着官人从灵犀楼上跳下来,今晚我们夫妻二人豁出两条性命,只要沂国公一句公道话!”
晏迟差点忍俊不住当众笑场。
但他的掌心贴着另一只掌心,就忽然不想笑了,不是因为心情有什么不愉快,而是……他侧着脸,望进芳期正看向他的,明亮的眼底,那里清清楚楚映出他的影子。
她还在作态,但他不全然是了。
这让他怎么笑得出?
所以晏迟还是森冷的模样,他只用眼睛瞥了黄氏一下。
他看见黄氏的脊梁立时挺直了,不是僵直,是有意识的更加坚定的挺直,刹那间晏迟几乎以为他的计划要发生节外生枝,接下来的事也许……可以不用推进了。
可是晏迟听见的,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番话。
“官人,三郎着实对我有太深的误解了,我一直在劝官人对待三郎要有更多的耐心,可官人还是因为竣儿的意外……官人,你不应这样,不应这样……梅公,千万不要把国公跟三郎怒极之余的气话当真,让他们父子二人都好生冷静下,别的事等明日再谈吧,竣儿他……治丧事的不耽搁都已经耽搁了,不急着在今晚就往亲朋家送讣讯,等明日吧,等明日……”
黄氏还是黄氏啊,死了儿子还能这么快冷静下来,也对,她又不是只有晏竣一个儿子,晏迟笑了出来,不过当然是冷笑。
“官人你听,沂国夫人心虚了,她亲儿子死了她都还不忘作态,这得做了多少恶事,心里头存着多大欲望才做得出这么忍辱吞声的事啊,沂国夫人看来是不舍得拿她的残生作赌了,也是啊,黄家本来就跟破落户没差异了,沂国夫人的兄长如今身败名裂,沂国夫人万一再被休回娘家,黄家不彻底成了条翻不了身的臭咸鱼?人死不能复生,活人更重要的道理沂国夫人很清楚的啊,沂国夫人真是太智慧了。”
晏迟觉得自己是真有笑场的危险。
他干脆就没忍,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