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只为了在灵犀园里闲逛,晏竑却走到了晏竣当日丧命的地方,他仿佛又看见了鲜红的血液渐渐渗透地面的情境,于是快步离开。
这时开始飞起了细雨。
晏竑看见了一个人,鬼鬼祟祟还提着个包裹,发觉院墙上有道门时喜出望外,赶忙拉开门栓,晏竑蹙着眉头过去,听那人喃喃自语:“这边的院墙怎么这样高啊,翻不过去,只好叩门了,好在这里没有人,有点动静也不怕被发觉。”
那人是个女子。
晏竑也认出她正是梅十六娘。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去了梅十六娘站立的甬道上。
沂国公府跟国师府准确来说并不是一墙之隔,中间还隔着甬道,所以东角门跟西角门间,其实有两堵墙。
“小娘子想做什么?”
梅薇裳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才认出晏竑,柳眉下的细长眼才跟着声大喘气松弛了,她很有几分欢喜:“是四表哥,这可好了,我总算不用翻墙。”
“你是想去国师府?”
“我在这里住不下去了,阿爹阿娘明知沂国公夫妇两个说的都是谎话,三表哥、三表嫂一点错没有,沂国公夫妇才是罪人,但阿爹阿娘居然还要住在这里……沂国公府一家人,我只认同四表哥,四表哥也愿意帮我吧,我要去投奔三表哥,跟沂国公府划清界限。”
晏竑有点不知说什么好的心情。
他想了半天才说:“怎么梅十六娘以为三哥需要你跟沂国公府划清界限么?你良知未泯,表达的方式就是把寄人篱下的地方换作国师府?”
“不是不是。”梅薇裳摆手,一着急还想双手同摆,但她手上提着个包裹,所以干脆把包裹放地上,这下子能双手同摆了:“我今天不是因为误解冒犯了三表哥么,我得跟他亲口赔个错,还有我身无分文的,就算想回邵州去也没有盘缠,只好劳烦三表哥遣人把我送回去,这人情我记着呢,我会做女红,还会打络子,我回邵州去就有办法自己赚钱,把盘缠还给三表哥,族祖翁族跟太婆都是慈和的长辈,他们知道真相后会认同我的想法,我不会一直寄人篱下。”
“不用去烦三哥三嫂了,既然你不厌恶我,我遣人送你回邵州。”晏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这扇门敲不开的。”
晏竑替梅薇裳拾起了包裹,回到了甬道这头。
梅薇裳却迷了路,她特别过意不去:“我在邵州,就听沂国夫人跟我阿娘说,三表哥因听信了那些离间的话,特意建了座无情楼讽刺沂国公,我所以知道了无情楼那边就是三表哥的府邸,刚才看着这座楼找过来,想趁夜深人静翻墙过去再说,但这会儿我却闹不清阿爹阿娘的住所了。”
“我送你回去。”
“四表哥,你真是个实打实的正人君子,今天要不是你说了实情,我还不知沂国夫人竟这样的……唉,沂国夫人毕竟是四表哥的生母,我无意冒犯四表哥,正因如此我才尤其崇敬四表哥。”
晏竑听着梅薇裳喋喋不休的称赞,他的神色却越来越冷竣。
世上本无那么多的巧合。
他便彻底没了搭腔的念头,把女子送至客院外头,犹豫了一番,到底是没把手里的包裹直接放地上,递过去:“明天我就安排人送你回邵州。”
可是第二天晏竑没能把梅薇裳送走。
他平静地听着冼娘子的话:“十六娘真是太不懂事了,好在遇见了竑儿,要不然三更半夜的就这么闯去迟儿家里,迟儿该怎么想她!我也说过她了,沂国公跟黄夫人是不仁义,这么对待迟儿大错特错,不仅是十六娘,我们一家都该去给迟儿赔罪。
我们得留在临安,还得住在沂国公府,如此万一沂国公跟黄夫人又再起意对迟儿不利,我们才能及时站出来替迟儿主持公允,竑儿跟你爹你娘不一样,你是正人君子,所以我们还认你这外甥,可别的那些人,就休想今后独占着这府邸了。
迟儿有了大出息,现在不计较这些资财,可我们既是他的长辈,就该替他看着这份家业,沂国公跟黄夫人休想雀占鸠巢。”
晏竑睨着梅薇裳,就她又有些羞涩,又有些企盼的目光,他轻轻一扯唇角。
果然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啊。
梅仁行一家四口这天除了麻衣往国师府去,结果晏迟却不在家。
晏迟信守承诺,他今天确然去了覃相邸,不过先见的人是覃逊,自是说了一番晏竣之死,还是那套糊弄世人的“真实”,覃逊也没多问,心知肚明不用去沂国公府吊唁了。晏迟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丑话直接摊开来说:“翁翁行事,孙婿自然放心,不过老夫人一直对三娘抱持恶意,所以天然就跟黄氏同流合污。我不怕家丑万扬,直禀翁翁,因为晏竣自作孽不可活,沂国公忌恨我没能阻止晏竣自寻死路,视我如凶手,我已经跟沂国公反目了,黄氏拿捏不住三娘,必会利用老夫人,翁翁应当知道的,我要是动手,老夫人可就……”
覃逊险些没被吓出一身冷汗来:“三郎放心,我会约束着老妻。”
晏迟才去见覃泽。
“多谢妹婿提醒。”覃泽听说彭子瞻居然养了外室,那外室且还有了身孕,自是忧心忡忡。
晏迟不在意覃泽谢是不谢,他觉得干脆给覃泽出谋划策更好:“等孩子出生吧,我会告诉舅兄是男是女,要是男丁,舅兄再告诉令妹。令妹要是无法接受良妾庶子,舅兄干脆劝离,但要若令妹不愿跟彭子瞻和离,舅兄再告诫她不可造杀孽。”
“我只担心,二娘不会把我的告诫听进耳里。”
“事在人为。”晏迟看了一眼覃泽:“为人处世,但求问心无愧即可,彭俭孝夫妇两,哪能不知令妹心狠手辣?可他们为求富贵,才迎令妹为子媳,彭子瞻跟那两个老东西也是一般想法,没娶得贤妻是他自己的责任。舅兄尽到了教诫妹妹的责任,却拦不住令妹自寻死路,不用自责,毕竟令妹这样的性情,也不是因为舅兄的纵容。”
覃泽蹙着眉头没说话。
晏迟想想,又再尝试劝解:“对于手足之情,其实跟男女之情一样不能强求,令妹若把舅兄当作家人兄长,就不会不听教诫,好比我跟晏竣似的,他都打算与我同归于尽了,我难道还要因为他的死自责?舅兄要真不愿祸及无辜,逼着彭俭孝夫妇两个把良妾庶子送出临安安顿就是了,这样总算仁至义尽了吧。”
“妹婿这么做,担心我会陷于两难,是因为三妹吧?”覃泽终于不再沉默。
晏迟笑笑没否定。
“妹婿会一直这么爱重三妹么?”
“金屋苑的姬妾,对我而言都是工具。”晏迟笑意更深:“我不会有真的姬妾,因为我最厌恨的,就是男人明明娶了妻,还把真情给予妾侧。三娘曾经劝恩贞夫人请离,被我听见了,大约是从那时,我开始对她真正的刮目相看,她没有因为生母受冷落,就怨恨生父,她为生母不值,所以用的方式是劝生母止损,远离无情之人,逍遥恣意余生,我遗憾当年,没有这样劝我的生母。”
覃泽没想到晏迟会说这样的话。
他很郑重地点点头:“今日妹婿的忠言跟用心,我领受了。”
晏迟在为芳期解决“后顾之忧”,芳期也正履行她国师夫人的职责,耐着性子应付今日就没怎么吭声的梅仁行,与大闲话有如滚滚长江水般滔滔不绝的冼娘子,“小表弟”梅盛息的性情完全继承了梅仁行,仿佛只适合发火时怒目相视以示威风,让他说句软和话恐怕得用刀剑逼架在脖子上,稍让芳期诧异的是,梅薇裳与昨日判若两人的态度。
两番态度都不虚伪,应该就是晏迟说的虽脑子有点笨听啥信啥还管不住嘴巴尽说蠢话,心里却不怀恶毒的。
等晏迟回来,芳期就向他求证自己的判断正确与否。
“基本上差不离。”晏迟也不吝指点:“梅仁行就是那种极其可笑的,明明一无是处还特别在意脸面的人,但他做的又都是没脸没皮的事体;冼氏虚伪,利欲熏心,昨晚上看她跟着黄氏一块哭得肝肠寸断的,但她多少年没见晏竣了,怕模样都记不住,这作态不要太明显;倒是梅十六娘,听了黄氏那番颠倒是非的话,为晏竣打抱不平,可要说为一个陌生人的死有多悲痛,她装不出来样子,听你今天一讲,赔罪也赔得很诚心,虽说这样的性情也不讨喜,品格倒是比她的爹娘强多了。
就是脑子是真迟钝,信的就是耳中所闻眼中所见,我说我没杀晏竣,有晏竑证实,她就信我是个以德报怨的好人了,没想到晏永跟黄氏企图虐杀我是真事,晏竣死在我手里也是真事。”
“我听冼氏那话,他们还是住那边,大抵看出来我待她们冷冷淡淡,估摸着也不会过来讨嫌,不过十六娘却直接表达想跟我们常来常往的意愿,晏郎若觉她没有坏心眼……”
“她太容易被人利用了。”晏迟蹙着眉:“不过呢,她的确有个好姓氏,做的事也对得起她的这个姓氏,真有心亲近你,你又愿意指点她的话,跟她打交道也行,你身边,还是让常映服侍吧,另外我再调遣个好身手的婢女给你使唤。”
“难道近来会有什么危险?”芳期紧张了一下。
晏迟看着她,半天才道:“就是以防万一。”
可晏大国师转头听说常映知闻“调令”,兴冲冲的就搬来了清欢里,抱着铺盖卷就往芳期的厢房里直冲,这天晚上她们两个同床共枕,国师有点想反悔了,真该调个已经嫁了人的仆妇给那丫头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