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霁桥上的对质,晏迟离开后并没有再回清欢里。
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的八月,火速打开了她的钱箱子把那张纸烧成了灰,三月很惊异,她问八月为什么在未经主人的允许下就毁灭了证凿,八月恨铁不成钢的戳了三月一指头:“你是不是傻啊?留着这物件干什么?让夫人一直迟疑犹豫么?国师不管怎么说,都是把夫人明媒正娶进门的夫君,且国师并没有亏待夫人,夫人的心肠你还不明白,她哪里忍心检举国师啊?
夫人就是心里愧疚,觉得是她间接害了晏世子,可要搁我说,沂国公附逆罪人桢是确有其事,罪证虽然是国师借夫人的手栽赃,沂国公却绝非无辜,附逆是大罪,必然诛连家眷,晏世子最该怪的人是他的父母。”
两个丫鬟还在嘀嘀咕咕,就见芳期推门出来,八月就拧了三月一把让她提都别提沂国公府四个字。
芳期并没有找八月要那张纸证。
她一晚上彻夜不眠,笃定的是她无法为了让自己安心就把晏迟推入险境,有些愧疚只能自己去承担,如现在,她就应该向梅薇裳道歉,她食言了,她救不了晏竑,她必须告诉梅薇裳她已经无能为力。
再让她抉择一百次,她仍会选择包庇晏迟。
梅薇裳比芳期更加憔悴,短短几日之间,她似乎已经苍老,再也不是那个活泼开朗,敢爱敢恨的女子。现在的她甚至已经连眼泪都干涸,空洞无神的眼睛看着芳期,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仿佛无力说出半句话来。
“三表哥还是不肯原谅四表哥,那四表哥就断然……四表哥宁肯伏死也不会伤害三表哥,我也不能违背四表哥的意愿,但我不能再住在这里了,我没法子坐享着把四表哥当作死仇的人,他的照顾收容。覃夫人,我不怪你,不怪晏国师,可我从此也再没办法把二位当作亲戚。”
芳期不知道梅薇裳怎么说服的梅仁行夫妇,她只是请托徐娘悄悄打听梅薇裳他们住在哪里,然后还是去了一趟母亲家里,请母亲代为看顾着梅仁行一家,当然主要是梅薇裳。
“期儿,我知道你一定会因为晏世子的遭遇难过,因为你觉得是你害他身陷死狱,我不是为你辩脱,但我听了这么多,我觉得当初晏世子干脆利落就答应了继承家里的爵位,他从那时起,其实已经知道三郎为什么要让他继承爵位,他心里已经有了赴死的准备,所以他紧跟着做的一件事就是帮助辛郎君得获实职。”
“那是晏四郎的抉择,可我依然还是把两枚千金印的罪证送去了沂国公府。”
“你自责,是不是也在埋怨三郎利用了你呢?”
芳期刹那间有些茫然,因为她分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埋怨晏迟。
“你就没想过三郎为什么非要利用你?”苏夫人叹了口气,却又觉得在这节骨眼上,仿佛并不合适道破晏迟的用心,只抚了抚芳期的发鬓:“你不可能把三郎置于不利,这是你的抉择,所以你应该再埋怨三郎,期儿,该你承担的愧疚,迁怒别人其实并不能让你更加轻松些。”
“阿娘,我该包庇晏郎么?”
“三郎是你的救命恩人,他待你的情义并不普通,阿期你心里很清楚,三郎若真把你当不重要的人看待,把你当棋子或者工具,凭他的能耐,怎会纵容你有可能破坏他的计划将他置于险境?当然如果你真打算不利于三郎,也绝对不会告诉他你已经洞悉了真相,期儿,你啊,根本没想过在三郎和晏世子之间做抉择。”
芳期耷拉着肩膀,垂着眼睑盯着自己的手:“我明白是非曲直,可我无法因为是非曲直的守则加害晏郎,阿娘说得对,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恩将仇报。”
她一点都不想回国师府。
芳期决定往富春田庄去住一段,好好平复心情,再思考接下来她该怎么跟晏迟相处,她还没有完成自己答应完成的事,莫须有名单的事甚至根本没有进展,所以暂时还得跟晏迟维持纸上夫妻的名义,不能提出和离一走了之。
四月的田园,嫩绿的青苗已经插栽整齐,这个时候还能清清楚楚看见稻田里清浅的水,芳期走在田陌上,看水田里照进一片金色的日光,她忽然就想起了第一回来田庄看望母亲的时候,散步时惊见晏迟。
那时的晏迟让她害怕。
固然有言而无信心虚气短的原因,像欠债的人与债主狭路相逢时想拔腿逃避的心情,可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晏迟身上散发的森冷,生人勿近的气息,是从什么时候,对于她而言就不存在了呢?如果她一直还畏惧晏迟,她应该不敢理直气壮的质问——你是不是利用了我,陷害晏四郎。
她心里已经笃定了答案,应当是不敢让晏迟察觉。
芳期叹了口气。
因为晏迟幼年时的遭遇,受到的苛虐和恶意,她就把一个强大得让人胆寒的权臣,视为一个小可怜了,同情他,希望他不仅仅为了复仇而生活,希望让他感受到更多的善意,摆脱过去的阴霾,但晏迟却固执的,仍然在用杀人的方式安抚悲恨,因为他的固执,所以她在生气么?
讲道理她有什么资格干预晏迟的人生呢?
田陌上忽然走来一行人。
几个官员,打头的竟然是辛远声,两人都没想到竟然会在富春巧遇,彼此一愣。
辛远声跟几个官员交待了几句,他才过来,芳期勉强对他微笑,提起的嘴角看着就有气无力。
“三娘为何来了富春?”
“来田庄散散心,辛郎君为何来富春?”
“公务。”
芳期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她刚才不是看见跟辛远声同行的都是官员了么?不是为了公务难道还能是跟同僚来富春散心的?
“我家田庄就在小溪那头,若是不扰辛郎君的正事,有请到寒舍喝杯茶如何?”
她是来自己的田庄散心的?辛远声越发觉得诧异了,不过想想,晏迟跟覃三娘又不是真夫妻,她想来散心,不必与晏迟如影随形。
“我们来走访军户,刚才已经完成了今日的走访。”辛远声微笑道:“叨扰三娘一盏茶水。”
芳期没打算跟辛远声说她的心结,她想纵便辛远声跟晏迟是好友,晏迟却未必愿意让辛远声知道他嫁害晏永的事,这件事也的确少一个人知道少一分风险,可是她今天实在有些心不在焉,斟茶的时候当茶水漫出盏口,她居然都没有察觉。
是被辛远声“叫停”,芳期很尴尬。
“三娘有心事?”
既然瞒不住,芳期就说了实话:“晏四郎为晏永所诛连,我替晏四郎不平。”
“所以你让无端求情,被他拒绝了?”
芳期:……
“到这样的地步,谁也救不了晏竑。”辛远声也是长叹一声:“徐公,还有家父均觉惋惜,可晏永犯的是附逆之罪,他与罗荣图是同党,是共谋,因为他们官家的独子夭亡,你我都知道这一切离不开无端在后布局,但勿庸置疑的是,罗荣图确然动手弑害皇嗣,晏永知情不报,且他为什么附逆?
他在筹划让无端失势,他醒悟无端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无端已为他的心腹大患,如果不害死无端,他和黄氏难得安心,晏竑无辜,但他不能够大义灭亲,他没有检举父母的累累恶行,他无法阻止晏永再一次谋害无端,晏竑心里清楚,他只能什么都不做,等着无端的报复。”
“辛郎一直知道晏郎是因中毒才显现出癔狂的症状?”
“我是最近才知道一切真相。”辛远声道:“官家亲自问审附逆案,黄琼梅招供了,而且鬼樊楼的余孽也招供他们手中的确有害人如患狂癔神丧智昏的毒药。当年黄琼梅结识涂氏,黄氏听闻涂氏手里有此种毒药,才那时起,她就动意谋害梅夫人。
可晏永仓促从开封逃离,不依靠梅氏族人他难有栖身之地,计划虽已构成,只因为时机未到一直没有动手,等先帝定临安为行在,梅夫人靠着族人的资助建好沂国公府,他们才着手施行毒计,无端其实早就从钟离公口中得知了真相,老师当然也是知情人,不过他们都没有告诉我。
我想如果我当年知道这些事,也许不会与境之一同阻拦无端,我应当帮着无端报仇。晏永一家,和无端之间根本就是死结,老师想解开这个死结,但后来连老师都明白了,如果晏永、黄氏不受罪惩,不为梅夫人及其子女的惨死负出代价,无端心里的死结就会一直存在。”
芳期其实能想通这些道理。
“三娘知道吗,晏永因为有荣国公的帮助,已经散布舆论想逼死魏青松,但逼死魏青松并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晏永紧跟着就会剑指无端,官家甚至已经嘱令无端,等晏竑婚后,须与晏永并府共居,官家深恐他的帝位受到质疑,要求无端妥协于父权,无端是孝子,遵从孝道,官家才能继续任用他。”
晏迟没告诉芳期这些事。
“无端其实未必没有犹豫,否则依他的性情,根本无需等到此时才刺出复仇之剑,可晏永逼着他根本无法再设计周全。”辛远声喝一口茶:“揭露晏永的罪行,势必诛连晏竑,可若然无端再失先机,晏永不会容他继续活下去。”
晏竑可以自救,他完全可以先一步站出来检举晏永、黄氏的罪行,可是他没有办法亲手把父母亲人送上刑场,他选择了和他们一同走向灭亡。
“我感激晏竑相助,让我得获实授,我也感激晏竑引荐我结识了那些有识之士,我救不了他,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完成我们共同的志向,晏竑没有时间来不及做的事,我会竭尽全力完成,才不负他,相助之情。”
芳期觉得她是真正被辛远声开导了,在死胡同里发现了一条出路。
“也许,我也能为辛郎、晏世子的志向说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