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老夫人通知高仁宽她已是无能为力,高仁宽有那么一刹那竟然想要放弃高蓓声。
可转念一想,高家不可能再出一个自甘为妾的“不肖女”,除非他也放弃能够更加紧密攀附晏迟的机会,否则还得想办法保住高蓓声。
高仁宽只好亲自出马。
晏迟今日在家,招待的是非常有眼力见奉献了一笔钱财的“帽子陈”。
帽子陈家大约是在百年前就发迹,当时靠的就是制做帽冠的手艺,这一代家主陈富仁,他娶的就是个郡主,不过郡主发妻除了让他脸上有光之外,实则不能给他带来更多的实际利益。这陈富仁不像其余商贾似的,有了钱就想买官职,他算是真正的商人,不把钱财花在这些无用的名谓上头,要不是陈富仁当年还没成家主,婚姻不能自主,他大约都不愿意花钱娶个郡主当发妻。
可商人有钱无权,陈富仁想要赚取更多的财富,自然不少得跟高官权贵打交道。
他其实早就想攀交晏国师了,奈何送了几回礼,都被退回。
那天晏迟竟然主动拜访,提出想要在陈家冠帽铺定制发冠,这可把陈富仁给乐坏了。
帽子陈虽则已是老字号,毕竟还有帽子张这么个宿敌,两家为了称霸冠帽行当,百年来都在明争暗斗,如果陈富仁能够走通晏国师的路子,他家的冠帽说不定能再次带到一国天子的头上!!!
当今天子一旦成为陈家冠帽铺的客户,张家还拿什么跟陈家争?
更不要说如果当今天子愿意将朝服冠冕都交给陈家制作……张家就可以改行了。
所以陈富仁当机立断,晏迟其实根本没有开口索贿,陈富仁就主动送钱至国师府。
收一富贾的贿礼,晏迟根本就连巧立名目的环节都省了。
说来这位陈富仁虽说是个商人,但他还的确好风雅善诗文,言谈风趣幽默,关键的是该花的钱从来就不吝啬,于是乎他居然能结交不少名士,晏迟今天请的不是陈富仁一个,还包括了陈富仁的朋友们。
晏迟虽是众所周知的近幸权臣,一来他占卜出燕赵地动使万千遗民幸免于难的光辉事迹确然能吸引不少名士心折,再者他的仪表风貌看上去完全不弱于那些名士,行事还放荡不羁,虽说跟父族反目的事多少引生了争议,可真正的名士却大多敢爱敢恨,原本自己就不受礼法拘限,自有一套道德标准,所以他们对晏迟没有成见。
这一见,还颇相谈甚欢。
正是觥筹交错之际,高仁宽就来求见,不少名士都蹙起了眉头。
倒不是他们多么鄙夷高仁宽的品行,要怪也怪高仁宽张口不离礼法,名士们不当这位是同道中人。
“我今日跟诸位饮酒饮得尽兴,居然有些过量了,这会儿子也着实没法走远道……如此,我只好在屏风那头见一见高公,还望诸位海涵,暂止言谈。”
陈富仁没喝多,他一听这话,心里锃光瓦亮的,明白晏迟也没有喝多,摆明了就是要让他们隔着屏风,做个耳证。
商人的消息渠道本就通达,陈富仁自然也听说了晏国师有个姬侧是高仁宽的孙女,最近犯了事,眼看已然身陷囹圄,多半得受刑责了。
他便笑道:“如此暑热,部执公竟此时拜访国师,当是有要紧的事,论来我们应当先回避……不过难得国师今日兴致高,我们更不甘心败兴而归,只好腆颜继续叨扰。诸位,咱们先安静,等国师与部执公之事了结,再继续饮谈如何?”
那几个名士也不想立时避走,都道“可行”。
风流不羁的人从来不怕做隔墙之耳。
这是一间水榭,极敞阔,一排屏风那端,高仁宽是从另一侧过来,他压根不知道居然有好几双耳朵,其中的一双还属于他某个学生的亲爹。
开口就是求情:“老朽着实是……今日之请托,当无端面前可谓难以启齿。”
这一句开场白就让屏风那头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真名士因为放荡不羁,往往交游广泛,也就是说他们其实无不通达世俗人情,只不过自己不肯按世俗人情来,总之这会儿子一听高仁宽的话,听出的就是满腔的虚伪。
难以启齿就别启齿,既下定决心启齿了又何必说这话呢?
晏迟对高仁宽并没有冷脸:“高公说说看吧。”
高仁宽长长一声叹息。
某个名士立时举起手掌在鼻子前直扇风,仿佛他已经闻到了高仁宽的口臭味。
“老朽家的不肖孙,做尽丧节之事,老朽已经发誓不问她的好歹,与之断绝祖孙之情。更遑论近来听说,她居然听信旁人唆使,意图害杀人命!!!老朽只恨家门不幸,后辈中竟出此蛇蝎心肠之人。
然,老朽表妹,该不肖孙一声姑祖母,且表妹因年事渐高,难免对后辈疼惜胜于管教,不忍见那不肖孙受罪惩,沦囚徒……老朽着实是受不住女眷苦苦哀求,况且……毕竟那不肖孙曾承欢老朽膝下,老朽忆及她儿时之乖顺,不由也惋惜她一念之差,才入魔障。
老朽望无端……再宽恕那不肖孙一回。”
屏风后的众名士:……
他们其实对于敢于追求爱情的人一点不存鄙夷。
但对于一厢情愿死缠烂打的人可就没什么好印象了,晏国师的心上人是谁?必须是发妻啊,慢说当年是晏国师亲自上请先帝赐婚,便是在早前,跟他们饮宴时,甚至都不忘让婢女打听国师夫人现在何处,午饭一个人可用得好,这牵挂之情,还被他们齐声取笑了番。
又虽说不晓得高部执家的孙女犯了什么事,但害人性命四字却是高部执自己说出口的!
关键是身为祖父,为亲孙女求情不是很正常么?但高部执非得把他自己择清,先解释一番他绝对不赞成孙女的行为,隐隐的意思,孙女本是个好孙女,是因为太过爱慕晏国师才入的魔障?
呵呵,感情他家孙女对男子动了情,死缠烂打不择手段硬要做妾,还该怪被孙女爱慕的男子太优秀?
“高公既然开了口,我会请兴国公,执刑不必太严。”晏迟一副想要速速终结这桩倒霉事的口吻。
也就是他承诺了高仁宽,这回保高蓓声不死。
但这当然不能满足高仁宽拉下老脸登门相求的目的。
“老朽恳求无端,向兴国公说明那不肖孙并不存害人性命的恶意,只不过被江津侯家的庶女利用。”
“高公,今日不宜再谈此事……”晏迟已经暗示高仁宽隔墙有耳了。
但高仁宽当然没听进去,他又长长叹了声气:“为了这不肖孙,老朽真是……丢尽了脸,越怪当年运蹇,若非如此,已经与赵相公结成儿女亲家,老朽那长子也不至于娶了个只知溺爱女儿的妇人,老朽更不会因为不肖孙而蒙羞!”
晏迟一挑眉:“还有这回事?”
“赵相公当年视老朽为知己,本有意与老朽联姻,愿以嫡女许配犬子,口头已经说定。可惜的是老朽被政敌抨击,有贬往岭南之厄,老朽听闻赵相的夫人不舍女儿远嫁,然赵相公却不愿失信于老朽,赵家夫人忧愁抱病,老朽不忍,主动提出作罢这门姻缘。
赵相公为此事深感愧疚,竭力保得老朽未获贬谪,不过老朽心灰意冷,致事赋闲,若非开封失陷,君国危难,老朽并不愿再争起复重入官场。”
高仁宽说起前尘往事,唏嘘不已。
但所有的耳朵都听明白了,高仁宽是用赵相公曾经言而无信的旧事,想让晏国师也因愧疚,给他面子,应他所求。
“我欠赵叔救命之恩,既然赵世翁居然也欠高公的人情……高公就直言吧,想让我怎么做。”晏迟答应得痛快。
高仁宽的愿望是让晏迟把他家孙女扶正,但就算他这时脸皮能比城墙厚,如此直言也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于是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那不肖孙死了心的违逆尊长,老朽也确然说过决裂的话,可要真不闻不问不顾不肖孙的死活,老朽能下这狠心,我那浑家,还有表妹,但凡怜爱不肖孙的女眷都得寻死觅活……所以老朽只能恳求无端,容她个栖身之处。”
晏迟点了点头:“这件事,其实并没有真正造成何姬殒命,看在高公的情面上,我原本也没打算深究,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曾想高小娘气性大,非要坐实蝉音杀人,居然还说出我包庇蝉音的话……”
“老朽实在汗颜,只望无端念在……那不肖孙是因为妒恨才智丧神昏……老朽可厉斥不肖孙,担保她日后再也不敢行为狂妄有失体统之事。”
一众名士:……
说好的一刀两断呢?
好笑了,要是高部执当真不忍让孙女落得凄惨处境,顾什么颜面名声啊,自家孙女带回自家不就是了呗,哪怕再难嫁出去,高家还养不起个老闺秀了?既不想把孙女领回家,还说了要当面教诫,这算盘,无非还是想靠着这个已为妾侧的孙女,争取晏国师的宠顾,好继续为家族谋福利呗。
天底下居然有这么虚伪的人!!!
晏迟似乎也不想让高仁宽的虚伪脸孔继续暴露,他赶紧答应了让人送客,等回酒席,好一张尴尬脸。
“国师何必如此宽容这等卑鄙小人?!”一个名士忍不住打抱不平。
晏迟摊着手:“众所周知,我欠赵叔一条性命,但赵叔已然过世,我也没法子再知恩图报了,高部执虽则和赵叔并不曾交识,的的确确跟赵世翁……唉,诸位刚才也听到了,高部执咬定说赵世翁曾经背信弃义,我必须给予他高家补偿,罢,这债我认,我也背,横竖我也不愁多养个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