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国师府今日这场宴集,必然是午宴接着晚宴的,如无特殊情况,好比被直接下了逐客令的周全、向进,好比因为家眷闯了祸虽未被直接逐出但也只好自觉告辞的陈富仁,宾客们大多都得等晚宴后才会陆续告辞。不过其实宴集往往会通宵达旦,但晚宴后还留下来的客人当然得满足两个条件,首先得是宴主的亲朋挚交,其次得有闲睱,不会因为通宵饮乐耽搁了次日的公事。
鄂将军觉得自己这两个条件都能满足,所以他刚才就跟晏迟约定,他们一家人今天不到半夜三更是不会告辞的,趁晚间,必与晏迟不醉不归,醉了好像也不用回去了。
晏迟情知午宴时他分身乏术,没法陪鄂举尽兴,也只好等到晚间好好跟这位忘年交痛饮。
是的,晏迟现在把鄂举当作忘年交。
他总觉得鄂举莫名其妙且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时候,做了他跟芳期的月老,今天这位是真正的贵客之一。
但现在日未西沉,晚宴都还没开呢,当然还无法摆脱那些其实无关要紧的闲客。
好在是来击鞠场围观这场赌局的人也不多。
虽说有那些人巴不得缠着晏迟寸步不离,却也知道像晏迟跟鄂将军约赌这样的场合,不是那么欢迎不熟悉的人在场扰闹,晏迟是个什么性情他们心里也有数,那是个说翻脸就能翻脸一点不给人留体面的主,与其跟去讨嫌,还不如趁这会儿子时机跟诸如覃宰执、徐尚书等等重臣茶话坐谈,混个脸熟。
又诸如丁九山等等其实是应礼数赴宴的人,他们就更没兴趣参加这种纯属友交乐趣的项目了。
于是现在的击鞠场,除了鄂将军这么一位“大叔”,多数都是青少子弟,还多半都是跟晏迟算真正说得上话的人。
比如辛远声。
他正跟徐明溪坐在廊子底喝着茶说着话,两人今日就军户核察增强兵训的事谈得十分兴起,且这时他们的关系当然也不普通了——辛远声也该徐明溪一声大舅兄。
那位曾经在断桥相遇,开口相邀芳期共赏西湖秋色的殷八郎今天竟也来赴宴,他可不是与晏迟说得上话的人,但听说一阵间芳期会下场击鞠,硬是跟着辛远声来了击鞠场,这会儿子正跟鄂将军父子几个套交情,生怕等会儿晏国师会清场,把他给“清理”去场外。
还有好些女眷也来凑趣。
比如徐姨母和姜夫人,觉着与其像过去似的,跟那些其实话不投机的官眷虚以委蛇,横竖两人的女儿是一定要来围观的,不如也来躲清净。又比如淮王妃,她年轻,本就更加愿意和年龄相近的人扎堆,又体恤芳舒肯定是愿意来围观,所以来了。洛王妃更是自来不喜跟官眷往来,也跟着来这边躲应酬。
两妯娌现在也正窃窃私语。
“要是三嫂今日能来就好了。”淮王妃一声叹息。
“三嫂是真可怜,三哥过去一心一意修长生,她自从嫁进晋王府就守了空房,一年间也就能见三哥几面,到底是膝下一儿半女都未留下,就当真守了寡。若搁别家,还能改嫁,可她是亲王妃,慢说另嫁,便是大归都没指望,这生这世都只能守着晋王府这座囚牢了,偏她又是个最爱热闹的性情。”洛王妃也是一声长叹。
听洛王妃提起晋王妃膝下空空,淮王妃也不由被触动了心事,神色黯淡。
洛王妃觉察了:“先帝最重子嗣,偏是天家竟像中了什么诅咒般……”
“四嫂这话可不敢乱说。”
“难道不是?今上独子夭折,为求后继有人,连国丧都改减只守九月,这出丧也有些时日了吧,后宫妃嫔却没一个传出喜讯的,三哥就不说了,我家那位可是个姬妾成群的,也唯只有我能生下巧儿,王府里那么多姬妾,没一个有喜的。五弟与弟妇感情这样好,到底还是先有了庶女,直至如今都未添子嗣,最有子嗣福的人,偏……自己没活下来,那两个孩子多半也难养住。”
“四嫂!”淮王妃更加惶恐了。
“这话你道我会乱讲呢?也只会跟弟妇唠叨罢了,我家那个,当个亲王怕都能把家产败光了,慢说去夺宝座,那还不如把这半璧江山,直接拱手送给辽主干脆,他也没那心去夺位,连子嗣都不操心。五弟呢,跟官家不是同胞等如同胞,我们两家,官家是万万不会提防的,弟妇又断然不是好搬弄是非的人,这话我才敢跟弟妇直言。
所以弟妇这一时半会儿没有身孕,况怕是福非祸呢,真要生养下子嗣……太妃是弟妇的姑母不假,但却是官家的亲娘,太妃的心,理当更向着官家的,就怕官家一直无子,五弟却有了子嗣,周太后那些人就会想方设法挑拨离间了,弟妇你要信我,就听我一句,不必急于求子,一切先等官家的帝位真正坐稳再说。”
话说到这里,洛王妃原本也不欲多讲了。
她自己知道自己家是怎么回事,多半问题出在洛王身上,否则难以解释那混帐成天没日没夜跟姬妾厮混,甚至还与民家女子偷欢,这些年来却硬是没添个庶子、庶女,而她的巧儿……多半就不是羿姓的骨肉了。
洛王妃胆敢行为红杏出墙的事,其实是因为一口怨气难忍,那时她年轻气盛心性还不成熟,且当年的情势也跟如今完全不一样,现在嘛,她也不甘心跟情郎就此断交,不过早就悄悄在饮避子汤了,万一有了身孕,生下的是个女儿还好,要是个儿子,恐怕养不住。
这时就见一行人入场,打头的可不是公然手牵手的晏迟夫妇,洛王妃眼睛一晃,又瞧见传说中甚得晏迟宠爱的赵姬竟然也带着笑注视着那双相牵的手,她挑了挑眉,又凑近了淮王妃的耳朵:“晏国师也是个姬妾成群却膝下空空的人呢,我寻摸着覃夫人的性子,她不像是容得下姬妾的,看她提防打压高氏的劲头才对味,却对赵姬、魏姬那样友好,这可真令人诧异了。”
“没什么好诧异的。”淮王妃抓着洛王妃的手臂赶紧摇了摇:“换你我,遇见高氏那样不省心的姬妾谁会给她好脸色看,但真要是知规蹈矩的人,哪里会容不下?”
是这样么?
洛王妃看了看正陪着自己带来的姬妾有说有笑的芳舒,明明看见淮王跟司马三郎就坐在不远,却连眼睛都不往过瞟,又觉得自己恐怕才是个真异类吧,非要和男人家讲公允,这世上其余的女子,尤其是高嫁的,恐怕都不会对丈夫纳妾的行为耿耿于怀。
恩,覃夫人看上去也的确讨喜,赵姬大约才能跟她惺惺相惜吧。
“弟妇,你说这世上的事是不是太多让人想不到?如三哥,身为皇子偏要清心寡欲追求长生,反而是晏国师,从道家,却不修长生连道门都不入,娇妻美妾环绕,在世俗权场如鱼得水,尤其是对姬妾,听说是来者不拒。”
“瞎说。”淮王妃笑了:“我家三哥送给晏国师的姬妾,就被退还了呢,三哥还挨了晏国师好番奚落,说他送的是庸脂俗粉,国师府姬妾虽多,但竟都用作陪客,哪里像是受到了晏国师眷顾,说是姬妾,其实都如伎人罢了,权场上的事你还不清楚了?别人送的姬妾,但凡能收养的,都鲜少拒绝,横竖只当下人使唤罢了,没多少真有姬妾之实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的姬妾,可都是有名有实的。”洛王妃垮了脸,果然她家才是异类啊。
淮王妃张口结舌,半天才无奈的摇了摇头。
司马修与淮王坐在另一席,他们两个却不是特意来围观这场赌局的,根本是午宴后就一直在击鞠场看马球——明堂跟昭堂一样,晏迟虽在明堂坐镇,但不是所有的男宾都必须在明堂就座,完全可以自由活动,像昭堂左近的醉颜楼有女伎演撮弄幻术,明堂左近的击鞠场自然也有国师府的侍卫打演马球助兴。
反而倒是这么一群人来,把司马修跟淮王两个打扰了。
司马修这时眼看着晏迟一个呼哨,一黑一红两匹马就冲下了球场,甩尾刨蹄的冲那夫妇二人显示亲密,晏迟还伸着手,护着芳期上马,这么多人看着他也不避忌,站着那里不知商量战术还是闲聊,亮着眼透着笑跟发情了似的,司马修翻了个白眼。
“子夜、脂光,两匹好马啊。”淮王感慨道。
“什么子夜脂光?”
“就是晏国师跟覃夫人分别的坐骑啊。”
司马修的神色古怪得不能再古怪:“五郎怎么知道他们两个的坐骑叫什么?”
“三郎忘了我的孺人是谁?”
司马修轻哼一声:“我是忘了,我有时候连五郎的正妻是我胞妹都忘了。”
淮王扶着额头,觉得自己又有无地自容的感觉了,心里泛着愧疚引生的苦涩,只不知应当如何是好,憋半天,才憋出一句:“三郎还是莫如此任性了,旁人不知三郎这时怨怒的神色是对我,还以为……是眼红晏国师伉俪琴瑟和谐呢。”
“我是眼红,我是妒嫉,我就是看不得世上有情人能成眷属。”司马修离席而去。
淮王张口结舌。
那边厢芳舒眼角的余光,其实捕捉到了司马修和淮王的“动静”,但她很快收回关注,仍然与洛王府的孺人谈笑风生。
司马修经过辛远声的坐席时,驻足,竟对徐明溪道:“探花郎是否能借你家大舅兄给我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