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栩沉思了一阵,并没有立时拿定主意。
他现在虽然已经登位,不过因为周全党暗中散布的那些物议,他竟然一直还没能摆脱弑父的嫌疑,羿栩很清醒他的帝位,其实还不那么牢靠。
晏迟当然也明白羿栩的心病。
其实仅只暗中的质疑,并不足够威胁帝位,可羿栩比谁都清楚他的确犯下了弑父的罪行,理不直气不壮,当然会在意这么一大把柄。更兼周太后及周全还在企图“拨乱反正”,种种不安的因素让羿栩难免草木皆兵。
“无端对你岳家就这么自信?”羿栩这一问,听着像是没头没脑。
晏迟却懂了言下之意,羿栩在担心向进党也会用同样的方法反击。
“宰执公过去的名声确然不大好,但其实根结在于主张议和,兼宰执公一家有被俘辽国的遭遇,且是因获信于辽主终得释放,说到底还是宰执公的政敌们,据此为由抨击宰执公乃辽国的细作,有投敌叛国的嫌疑。
但百姓们是个个都希望开战么?绝大多数的百姓,希望的是遭遇殃劫之后,能够恢复休养生息,能够安居乐业,战争一个必要加重赋税,一个肯定强制征兵,谁也不希望与家人生离死别,所以先帝当在力挫辽国一举攻过淮河的野心后,议和的主张其实广得民心。”
如果那会儿子鄂举被处死,现在辽国说不定已经开始再生小规模的挑衅,和平的局面产生裂痕,卫国需要备战,加重赋税、强制征兵再所难免,百姓们怨声载道,皇帝为了平息民怨,只好把覃逊推出来背黑锅,除非发生这样的情况,覃逊才会沦落到人人喊杀的危局,带稳那顶叛国投敌必死无疑的罪名。
可如今的情势是,鄂举好端端的活着,虽说暂时不掌兵权,但他在,就是对辽国的威胁,辽国不敢轻举妄动,和平的局面就会延续下去,百姓们没有身受其害,他们当然不会觉得覃宰执力主议和有什么不好,可不就连向进,情知没有借口再拿覃逊投敌叛国的行为生事,而今也只好咬着结党营私的把柄么?
晏迟继续说道:“宰执公相比向进,至少是干了不少实事,尤其在促进卫辽两国维持友好一事上,燕赵地动,宰执公年逾七十不辞劳苦,利用辽主对他的赏识,说服辽太子在天灾发生前让遗民避难,更是自请往受灾之地,协助辽太子安抚遗民重建家园,使万千遗民得以幸免于难,这就是宰执公的功业,百姓们看在眼里的,百姓们却说不出来向进干了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
平民布衣论事,多是以自身利益出发,就算向进党用同样的计策反击,只要让百姓们意识到这又是向进党的陷害,轻易就能扳回舆论。”
羿栩颔首,显然觉得晏迟所说相当有道理。
“臣推测,宰执公劾举向进,冲冼早阳下手,且公然谏言将冼早阳处以死罪,根本就不是因为向进、冼早阳只犯了枉法受贿结党营私等等罪行吧?”晏迟发问了。
羿栩一笑:“难道这件事,覃相未与无端先通声气不成?”
“臣又不是言官,宰执公哪会将这种事私告?要不是今日向进家的女眷组团到臣的大门口骂街,逼得臣只好应战,臣都懒得多事,横竖凭宰执公的能力,足够辅助官家砍下周全的一支臂膀了,臣乐得跟司马修似的,坐壁上观就好。”
羿栩:……
真的是哭笑不得:“你啊你啊,偷懒都要把三郎给拖下水。”
他又一想,覃逊揭露向进那条死罪早晚都会公之于众,并不用瞒着晏迟,干脆也就说明了。
晏迟其实已经心知肚明,一击掌:“所以官家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只要舆论汹汹,逼得冼早阳交待了罪实,官家可就能依法将向进处死,同时也给所有文官一个警告,我朝自建国,虽从太祖之令礼敬文臣,以教化治国为纲本,可文臣若犯死罪,同样得依法重惩。”
怎么引导,怎么煽动,怎么收尾,紧密呼应环环相扣,哪里还需得着担心舆情物议?
晏迟这一回入宫,代替覃逊完成了最后一步,已经是把向进给推进了深坑里,结下来就等着往里填土了。
接下来他立时往覃相邸去,当然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
“有劳无端了。”覃逊虽然很自觉,并不奢望另有图谋的孙女婿这回能亲自出马助他剑挑向进,可晏迟自觉自愿的发兵相助,这当然更加有利于这场战斗速战速决,他当然得领情,而且十分喜出望外。
“岳祖翁又何必与迟客气呢?”晏迟也十分的谦虚:“三娘尚在闺阁时,多亏还有岳祖翁愿意维护,这件事,迟理当为岳祖翁尽绵薄之力,要说来事态发生至此,岳祖翁已然胜券在握,着实需不着迟多此一举。”
覃逊这么个老狐狸,当然听明白了晏迟的言外之意。
他愿意出手,看的完全是芳期的情面。
这是示好,以后只要是芳期注重的人事,他都不会坐壁上观。
覃逊摸着胡子,觉得自己真是养了个好孙女,这还多亏了苏夫人,她的血统好,生的女儿才有这样的本事。覃宰执自然会留下晏迟好好款待一番,在风墅,他现在可真不敢再让自家老妻恃机自作聪明了,想到自家的糟心事,覃宰执相当的郁闷。
前些日国师府的宴集后,高家人对老妻心生不满他能不知道?
偏偏他那老妻,还在一门心思为高蓓声打算,听说高蓓声居然为那婢伎之事,心急得很,把二孙女又叫回家一番耳提面命,还处心积虑想要挽救高氏的声名。
不省心的还有长子覃敬,他在这跟向进决一死斗,覃敬倒好,居然又被丁九山一忽悠,成了说客,苦口婆心地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
唉,到底是覃敬自从知道次男原来不是养子是他亲子之后,心里有疙瘩,再被丁九山一煽风点火,疙瘩结成了死疙瘩,这个嗣子,现在是越来越听不进去他的教令了。
覃逊窝着这桩桩件件的糟心事,今天饮酒又过了量,等晏迟告辞,他回到冠春园,发觉以往这个时间已经安置的老妻,居然还衣着整齐的坐在榻上,俨然是有番话讲,覃逊故意把脚步一晃。
王老夫人这才惊得起身相扶:“相公这是过量了?”
“过量了过量了,头晕眼花的耳朵还嗡嗡响。”
“无端也不是外人,相公何至于如此。”王老夫人赶忙张罗着让备解酒汤。
“不用这么麻烦,早些安置就是。”覃逊装醉,就是为了避开一场唠叨,结果一熬解酒汤,至少需要小半时辰,这么长的时间,老妻是肯定要唠叨的了。
“这不行。”王老夫人道:“你当你还年轻呢,喝过量睡醒了就能当个没事人?过量了伤的可是肝!先靠榻上缓缓,喝了解酒汤再安置。”
王老夫人想了想,又嘱咐一个婢女:“去,跟长男说,让他明日替相公告病,说相公身体不适,不能去早朝。”
覃逊一听这话,只好不装醉了。
他跟向进间的决斗正是关键时刻,他哪里能告病误了早朝?
“不许去。”覃逊先喝止了婢女,扶着额头盘着脚,无奈道:“我无碍,头不昏眼不花,喝碗解酒汤也就是了,明日不用告病。”
王老夫人也回过神来,把覃逊看了阵,往榻栏上一靠,眼圈就是一红:“你是嫌我聒躁了呢,知道我听说今日无端来,必定又会拉你说蓓儿的事,你才装醉,想堵我的嘴。”
覃逊耷拉着肩膀不作声。
“无端今日来,是为哪般?”
“夫人是不爱听实话的。”
“别不是三丫头又要陷害蓓儿?!”
覃逊觉得他是真头疼了,不得不说实话:“无端来是告诉我,他已经助我关键的一臂之力,这回向进是必败的了,但他之所以愿意出力,看的是三娘的情面。”
“无端就算爱重三丫头,可三丫头也不该直揪着蓓儿打压!她是妻,蓓儿是妾,蓓儿能威胁到她什么?蓓儿争取的无非是无端的些微眷顾吧,可怜那孩子,为了这点子愿望,居然作践自己为那婢伎之事,无非就是想让无端明白,她为了无端,什么都豁得出去。”
“国师府那么多姬妾,都在行为婢伎之事,能显出高氏什么不同?”
“那些人和蓓儿怎么一样?那些人原本就是婢伎!”
“就算三娘容不下高氏吧,可……夫人不是也该体谅三娘么?夫人自己,从来都不愿与人共侍一夫不是?”
“三娘怎么能和我相比?我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王老夫人再一品味,更怒了:“你心里,到底还在责怪我妒悍吧!”
覃逊无话可说。
回回都是这样,说着说着就绕进了这死胡同里。
当然他不是没有想过直接告诉老妻,枉废你为高氏操尽了心,他们一家居然都还在埋怨你自私自利,他们根本就是一窝白眼狼,谁都不把你当亲人,但覃逊深知老妻的脾性。
这话一旦从他口中说出,老妻会信。
但老妻那样倔强的性格,无法接受被人愚弄被人利用,这话除了刺伤老妻的心,起不到任何作用。
老妻仍然不会把三娘当亲孙女看待,也放不下对三娘的仇恨,再遭遇亲人的背叛……
她的生志将被摧毁。
他是真不想啊,眼看着老妻先他一步而去。
覃宰执也只好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