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夫人觉得自己是个蛮知足的人了。
偏偏在龚大娘的事情上会发生意外,她针对龚大娘,总忍不住动损人不利己的心思。
这会儿子居然主动跟芳期提起了龚大娘:“那孩子天生好姿色,从前在家里就是她父母高堂的掌上明珠,虽说后来没了依靠,不得已来了我们家,我们也总归是一直娇养着的,不敢让她受半点委屈,她也是个乖巧的性情,哪怕有点不顺心的事,都不会直接说出来。不过我们家的情形,夫人也知道,上上下下都是直率人,所以难免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外子为此总埋怨我,好在是大娘还算懂事,虽说受了慢怠,却还记得为我求情。”
没一句批评龚大娘的话,但言下之意,把龚大娘的傲慢也算透露清楚了。
芳期不能装作听不懂,那可就成了蠢人。
“大娘也确然可怜。”她就说了这一句。
龚夫人长长叹了声气:“可不是嘛,不到周岁就死了爹,十岁出头娘亲也去了,这世间没个亲人……我都不敢说正应了句红颜薄命的话了……不过嘛,我们也找了个高人替大娘卜过命运,万幸不存妨克亲族,只是她的命轻,需着福泽深厚的男子才能压得住。第一条就是得父母双全的,她的婚事我已经看好了一门极适当的,本这样的事也不便于跟夫人交浅言深,只是看夫人这样关心大娘,我才交交底。”
芳期脑子一转就明白过来。
嘿,龚夫人是担心她想撮合,让龚大娘嫁给她的阿兄。
龚夫人倒不是嫌弃阿兄,就是不愤龚大娘有这般的幸运呗,这怨念,真的非常深。
为了套话,芳期噗嗤一笑。
“我明白夫人的意思,既怕耽搁了大娘,又怕我不明就里乱点鸳鸯谱,我领夫人的情,只是嘛,我顽劣归顽劣,本家的正事大局我还是不敢乱拿主意的。”
芳期表明自己根本没有撮合兄长和龚大娘的意思。
见龚夫人显然吁了口气,她却又道:“我虽粗俗,但自来喜欢才貌无双的小娘子,很乐意与镇江侯府的闺秀结交,上回承蒙夫人的盛情款待,让我有幸赏闻大娘一首有若仙乐般的琴曲,很是羡慕她非我似的虚有其表,不仅品貌出众,才华更是让人惊艳,今日我是真心实意的想和大娘亲近,没想反让夫人误解了我另怀企图。”
“覃夫人这样说可就言重了。”龚夫人赶紧弥补。
她这下子是彻底不再担心了,暗忖道:覃夫人虽是嫁为人妇,到底还不够双十年华的年纪,跟小娘子们更合得来也并不是情理之外,再则说她当妹妹的,便是高嫁了晏国师,太师府也不是普通门第,覃太师和王老夫人二位还在,长孙的姻缘确确然轮不到一个出嫁的孙女拿主意,是我多心了。
龚夫人不喜龚大娘,并不全因为龚大娘的出身,她除了贵妃之外另一个亲生女儿因为当年条件所限,并没有嫁入高门大族,龚大娘若比她亲女儿还嫁得好,龚夫人是会觉得耿耿于怀,更何况她哪能感觉不到龚大娘对她的不以为然,那丫头看不起她,让她怎么能对个傲慢的丫头心生怜惜?
这要是把龚夫人换成王氏,指不定会怎么苛虐这样个孤苦伶仃还自以为是的丫头,不过龚夫人精明归精明,气量也不算宽宏,心肠倒没那样恶毒,就是在姻缘上想限制龚大娘得高嫁罢了,那样她会意难平,却也没想着一定要毁了龚大娘的终生,龚大娘要是只嫁个普通的世族子弟,她是不会阻拦的。
所以芳期说想和龚大娘亲近,龚夫人就没想着阻止了。
横竖就镇江侯对龚大娘的爱惜,那是万万不可能让龚大娘屈为姬妾的,否则恐怕早打主意把那丫头送进宫去了,黄毛丫头连后宫嫔妃的荣光都不稀罕,即便晏无端是近幸权臣,她也不会有屈居覃夫人之下的想法,而覃夫人自己还有两个堂妹待嫁闺阁呢,便是有做月老的心思,优先考虑的也是自家人,总不至于先撮合龚家女嫁给别的高门权贵。
芳期就终于能和龚大娘不受干扰的交谈了。
今日龚四娘、龚五娘也在,但她们经龚夫人的授意,专注于跟另几家闺秀建交,龚大娘却不屑为此功利之事,她于是就落了单——陈銮女三两句话后便对她打消了好奇,还敏感地察觉到了龚大娘对她爱搭不理的态度,这也是个骄傲的小娘子,别人不愿和她结交她绝对不会纠缠,所以早拉着丁文佩玩自己的去了,单留下龚大娘一个人坐在处凉亭里,喝着茶观赏秋色。
芳期找到她的时候,龚大娘心里是有几分诧异的。
听芳期问起“友窈窕”,龚大娘才有几分明悟:晏无端也是近幸,当然知道那把瑶琴是无价之宝,听闻覃氏的祖父虽然位高权重,但她竟然借着生母的名义经商,商人有几个不看重财利的?那日见我有如此珍贵的器物,她必存艳羡,今日拐弯抹角提起,是想满足猎奇心呢。
“琴确然是贵妃娘娘所赐,我能获此幸运,极为巧合。皆因‘友窈窕’为官家心爱之物,但总遗憾宫中无人能够擅用这把好琴,贵妃便提起了我自幼习琴,且颇有天赋,官家听闻后便召我入宫,令我用‘友窈窕’弹一曲,之后官家便将琴赐给贵妃,贵妃又转赐予我了。”龚大娘非常大方的满足了芳期的好奇心。
她说得平淡,嘴角的笑意都若有似无的。
听芳期耳中仿佛能得天子的赏识,就是一件寻常普通的事,不值得受宠若惊。
或许龚大娘也的确不认为这件事值得大惊小怪吧,那她的高傲,非常直接质朴。
芳期对高傲的人其实不反感,她反感的是自恃高傲鄙夷别人的人。
又问龚大娘可还有别的喜好,比如象棋,仿佛努力寻找投机的话题似的。
龚大娘这时已经完全不诧异芳期十分热忱的态度了:这个精明的妇人,是听懂了连九五之尊都对我的才艺十分认同的暗示,她要是能与我结交,多少能沾些光,免得世人再篾视她粗俗浅薄,我本看不上这样的人,不过念及晏无端还算是号人物,到底不能全然不给覃氏留情面。
还是若有似无的微笑着,口吻平平淡淡:“象棋我倒是不多么精谙,因自来不喜以决出胜负为判定强弱的才艺,更爱能够陶冶性情的事物,琴乐之外,绘画也是自幼学习。”
“我是个只会拿笔写字的粗人,不过却甚仰慕南楼故人这样的名家,不知大娘最推崇的是谁?”芳期笑问。
她说的南楼故人是前朝有名的才女,正是以擅画着称,但芳期却根本不是南楼故人的拥趸,就连南楼故人的名号,她都是听母亲提起的。
她发觉龚大娘眼中终于是亮了一亮,像水雾弥漫处照入了灿烂的阳光似的。
“正是南楼故人,她出身名门兰陵周氏,除擅画之外,对于琴乐也十分精谙,不过世人多不知南楼故人擅琴,着实是因她的画艺太让人惊艳了。”
芳期看得出龚大娘对这位南楼故人是真心推崇。
而这日下昼,龚夫人等等客人告辞之后,晚间在橙香园芳期与明皎等几个好友才真正开始了欢宴,她就提起了南楼故人。
“兰陵周氏非但是前朝的望族,便是在大卫,于仕林还存在影响呢。”明皎很知道这些知识:“不过我确然不曾听说南楼故人还擅琴艺。”
阿辛也是茫然地摇了摇头:“南楼故人的画作传世已经罕少了,多为后人临摩,我连真迹都无缘得见,就更没听说过原来她还擅琴艺了。”
“听阿辛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事来,我家有幅南楼故人的摹本,是人物画,画的就是位琴师,画上还有题字,南楼故人自称为琴师的知音,看来那位龚大娘说南楼故人擅琴的事不是随口一说,还算有迹可察。”
鄂霓跟芳期一样根本不了解南楼故人,但她这时插嘴道:“我听阿期仿那龚大娘的口吻,似乎有些自得啊,仿佛南楼故人既擅画又擅琴于她而言有多大荣光似的。”
明皎啧啧惊叹:“连阿霓都听出来了这意思,龚大娘的自得足见根本没有掩饰了,也是阿期仿得真。”
芳期回家就把打听来的事告诉了晏迟。
晏迟从小专研的就是阴谋诡计,对于琴棋书画这样的雅艺,除了棋这一门外,其实在另三门上都没有用心,他不多知道南楼故人的事迹,倒是对兰陵周氏还是挺了解的。
“夫人的感知不错,那龚大娘确然极其推崇南楼故人,且很以几百年前这位才女为荣,仿佛她自幼用心琴、画两门才艺,正是因为敬慕南楼故人为楷榜的缘故,而且,分明还知道很多关于南楼故人的,大多数世人都未知闻的事迹。
她还着重提起了兰陵周氏……兰陵周氏跟龚家可从来没有交集,要论来,龚大娘跟兰陵周氏也不会有任何瓜葛才是。”
但芳期听说了“要论来”三字,就晓得接下来会有“但不过”了。
果然又听晏迟道:“但不过,兰陵周氏在多年前,家里发生了一件很让他们丢脸的事。”
“什么事?”芳期忙问。
“兰陵周氏的一个女儿,居然被鬼樊楼的匪盗给劫走,且被强迫着入了娼门。”
芳期:!!!
“兰陵周氏大觉丢脸,不敢声张,对外宣告的是这个女儿因病夭折,自然是不曾报官的,也从来没打算过将自家不幸的女儿救出魔窟。”晏迟道。
“可这事晏郎怎么得知的?”
“付英等等都曾是无忧洞中人,他们知道鬼樊楼那帮人做的孽,又毕竟鬼樊楼的匪盗虽猖狂,却也并不是十分胆敢冲世族闺秀下手的,这周氏女是个例外,因为鬼樊楼的匪盗绑架她原本只是想讹诈兰陵周一笔赎金,没想到兰陵周根本不愿承认家里走失了女儿,立时宣告女儿夭折,他们干脆才在对周氏女用强后,逼迫她入娼门。”
“后来那女子……”
“后来的事付英他们就不知情了。”晏迟蹙着眉头,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大胆的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