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期几乎是怀着股壮士断腕的心情回娘家。
覃逊不再是宰执公成了太师公,就真有了撒手不问世事在家养老的架势,这天他点了茶喝,插花瓶供,逗一阵廊庑底下养着的鹦鹉,打了套养生拳,写了幅冶情字,正准备回冠春园去陪老妻说说话,想着或许还能说服老妻一同出门逛街散心,就被来势汹汹的孙女给堵在了风墅。
“翁翁,大事不好了!!!”
一听这开场白,覃翁翁的眼皮就开始跳,心里瞬间升起股非常不好的预感。
三孙女的脾性他还是晓得的,一般不会危言耸听,说是大事不好多半就真有巨大变故,可这天下太平海宴河清的能有什么大祸事,难不成被晏国师给休回娘家了?
“莫须有的事瞒不住了,三郎原来早就在怀疑跟高家人有关,略施小计,就骗得高小娘的娘吐露了实情,高部执哪里跟赵公从前是莫逆之交啊,根本就是仇深似海,三郎现在可算笃定了,翁翁一直在包庇的人就是高部执!”
芳期“噼里啪啦”把高、赵两家之间的恩怨说得清清楚楚,连高仁宽嫡长女求嫁被拒,嫁给娄家子后心灰意冷郁郁而终的细节都没漏下,覃逊原本就有准备这件事多半兜瞒不住,毫不怀疑现在总算是东窗事发,木着张脸坐蜡在椅子里,连气都叹不出半声来。
“二叔是翁翁亲子之事,三郎也早就知道了。”芳期以这一句暂时结束了上半段喋喋不休。
她不说话了,覃翁翁的心里却越发没底:“你刚才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要说一开始翁翁包庇高部执,三郎能想通,可自打高部执来临安,没少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几乎与翁翁闹得反目,说翁翁仍是看着高家是太婆的母族情面上,苦心替高部执遮掩,三郎还哪会相信?且三郎还察清楚了,东平公获罪时,二叔正是担任大理寺检法官的职差,三郎笃定高部执当时不过是个成都知府,没那大能耐左右东平公一案,能不怀疑二叔是高部执的帮凶,翁翁哪怕是恶极了高部执,却仍在包庇,说到底是怕二叔受到牵连!!!”
覃逊像被一道雷给劈傻在了椅子上,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难道这真的是实情?芳期也慌了,高仁宽只是去见了见王烁,她可不敢肯定这件事就和二叔没关系了,联想到可能引发的后果,不用作伪,眼圈立时就红了:“翁翁明知三郎对东平公一家的情义,势必不会放过害死东平公的凶手,先是让我用莫须有的名单引诱三郎救下鄂将军,结果翁翁转过身又言而无信,还不让我说实话,害得三郎以为是我利用欺哄他,针对我不依不饶。
过去的事我就不提了,可翁翁怎么能够明知我们家是三郎的仇家,还迫着我与三郎姻联,而今真相大白东窗事发,三郎虽知道我必也是被翁翁瞒在鼓里不晓得这些实情,不至于迁怒我,但我哪里还有脸再见三郎?晏家我是回不去了,这里太婆也容不下我,我只能与母亲相依为命了,接下来的事我可不管了,翁翁会如何,二叔会如何,我也实在是管不了这许多。”
看芳期真打算就这么走了,覃翁翁才赶紧行动,先把芳期给摁回了椅子里:“这闹的是什么误会啊?你二叔跟东平公无仇无怨的,反而跟高仁宽这老东西还有过节,他哪里会跟高仁宽同流合污?”
无疑就是承认了高仁宽果然陷害了东平公。
“这话我不是没有说过,可三郎道,翁翁现在还包庇高仁宽,想保护的必为至亲至爱,不是二叔,难道是太婆?”
“哎呦我这回可真是说不清了。”覃翁翁都跺上了脚,差点没动手扯他自己的一把美须了。
“真不是太婆也不是二叔?”芳期终于有了些动摇。
“不是不是,我们一家上下老老小小,就没个人掺和进东平公这件事案,东平公对我可有举荐之恩啊,虽然东平公并不需要我记他的恩情,待我也只如泛泛之交,可我再怎么卑鄙,也做不出那等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的事啊,好三娘,你这回一定要相信翁翁。”太师公就差没有对自己的孙女赌咒发誓了,一辈子看上去都没有如现下这般真诚过。
“我信不信翁翁哪有什么要紧,关键是三郎信不信翁翁这话,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样的,翁翁究竟在包庇谁,要是现在还瞒着,支支吾吾的说不清,让三郎还怎么相信翁翁?”
覃逊终于长长叹出声气,没办法了,纸包不住火,要再不老实交待,谁知道晏国师会怎么对付覃家,那个人……为了报仇可是弑君的事都干得出!
“说、说、说。”覃逊扯了扯胡须,沮丧地坐回椅子里:“我都告诉你还不成?但你可得答应我千万打消无端的怀疑,还有就是……你太婆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至少你得求无端高抬贵手放过你太婆。”
那就肯定是和王烁有关了!芳期暗暗吁了口气。
“高仁宽跟赵公间的恩怨你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再重复,我过去虽知道他的德性,贪得无厌表里不一,赵公识穿了他的嘴脸跟他决裂,虽说到底还是给他留了后路,但他必不会念赵公的好,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是个那样的衣冠禽兽!开封沦陷,赵公为辽兵残害,只余东平公一支子系,高仁宽竟连东平公都不放过。”
覃逊也是悔不当初:“要早知高仁宽这个狗东西如此的恶毒,我哪里会荐他为成都知府,他也不会有来临安述职的机会,他远在成都,就算听闻东平公事案的风声,也不能有任何作为,那件事案恐怕结果就会大不一样了。”
芳期虽心急,听翁翁半天没转入正题,但这时既不催促也不打断,因为她知道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了。
“先帝当年虽对东平公不满且心存提防,不过起初对东平公并未生杀意,你应当也晓得了,他们君臣之间后来闹得那样僵,关键还是因为先帝对东平公胞妹的企图心,东平公看穿,谏阻先帝赐封赵娘子为遂国夫人,又有知道这些内情的人,如周皇后、罗贵妃等等煽风点火,先帝对东平公才真正怀恨在心,用那些小人的弹劾,意图治东平公的罪。
不过我看得出来,就算到那时,先帝仍然还是不愿真将东平公处死,无非是想逼迫东平公妥协罢了。我把这事告诉了东平公,也是想劝东平公退让一步,让先帝称心,但东平公俨然听不进我的劝告,他是不想逼迫赵娘子,因为一切都是先帝的一厢情愿,赵娘子根本就不愿委身强权。
这个时候先是丁九山暗使程钟南出头,居然举劾东平公与赵娘子有……不伦之情,东平公强迫胞妹与之……唉,先帝居然相信了,这个时候是我让你二叔密奏,主张程钟南奏劾不实,是轻信了诽谤,先帝才没有因为一时冲动就下令将东平公处死。
事案没有平息之时,我便出使辽国试探有无初次协商和谈之事,我离开临安前,还特意让你徐家姨母去见赵娘子,因为我看穿能让东平公渡过那回祸劫的人只有赵娘子,哪怕她不愿违背本心,可先帝毕竟对她有情,她也是个聪慧的女子,懂得应当如何劝服先帝打消对东平公的疑怒,我认定只要赵娘子发挥作用,东平公就能转危为安。
兹事体大,你徐家姨母懂得利害,她没有瞒着夫家,但也没有将这件事声张,所以你太婆并不知情,不过关于这件事案的详细,你徐家姨母没有瞒着你小舅公,就连我……其实对你小舅公也没有保留。”
覃逊现在非常非常的后悔。
他受岳山照应,一直牢记岳家的恩情,视老妻的胞兄胞弟一如自己的手足,当时王老夫人的嫡亲兄长已经过世,王烁还活着,且覃逊其实知道王烁当年其实还并没决心韬光养晦,王烁的志向,说穿了跟丁九山从前打算走的那条“师贤”之路差不多,但覃逊觉得并不是好时机,他担心王烁因为一时心急掺合进东平公事案,才对妻弟透露了实情,是为了提醒王烁不要搅进这一乱局之中。
“你小舅公并非权欲熏心之人,他幼承庭训,学识也不可谓不渊博,只可惜被你二舅公那一支人给连累了,整个洛阳王氏的名声受损,你小舅公志向受挫,而且还心急于振兴洛阳王氏,正是因为这样,他竟然……我真是没想到他会受高仁宽蛊惑。
高仁宽这狗东西,来临安述职,从你小舅公口中听说了东平公事案的详细,他就生了落井下石一雪旧耻的主意,利用你小舅公对他的信任,竟然胡诌他是被赵公陷害,东平公明知高、王二门是姻亲,为防洛阳王氏复起为姻亲报仇,暗中诋毁洛阳王氏,才造成了洛阳王氏一蹶不振。
这本是极易被拆穿的谎言,可你小舅公偏偏就被鬼迷了心窍,他这辈子都没做过阴险卑劣的事,竟被高仁宽游说……你小舅公有个知交,当初也是被掳往了辽国上京,多亏你小舅公照应着,后来随我们一同归卫,他虽归卫没多久就过世了,却叮嘱子孙,不能忘洛阳王氏的恩情,他的长孙吴湛,供职步军司虞侯,正好负责督禁东平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