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娘子今天可真是心情爽朗。
虽然在背后说人坏话从来不符合她的行事原则,但被仗势欺压后只能忍气吞声的悲愤心情让薛娘子对行事原则有了细微的改变,更不要说她还发觉女儿因为被当众打了耳光羞辱后,性情明显有了变化,不再跟过去似的爱说爱笑,时常发呆,还不大乐意见人了,就连亲朋好友来串门,女儿也总是认为人家会在背地里笑话她,变得敏感而多疑,虽说经她安抚后渐渐有了好转,可薛娘子看得出来女儿只是不想让她过去担心而已。
心结未消,块垒未除,女儿的忧郁让薛娘子甚至都有些埋怨丈夫对司马极的忍让了,她从来都觉丈夫立志于社稷兴盛的抱负是宽大的文人情怀,可当丈夫无能为受辱的妻小对抗强权时,薛娘子开始怀疑为了所谓的大志一再忍让,甚至牺牲长女终生幸福的丈夫是否还值得她信任和依靠。
这一段时间薛娘子的日子过得异常辛苦,但今天她却觉得心胸舒畅。
以至于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件让她心情愉快的事和女儿分享:“幼娘,外头都传开了,昨日啊尚书府那刘氏居然在尚书夫人的宴集上打了国师府姬人的耳光,国师府的覃夫人为姬妾要说法,司马尚书竟然反而把覃夫人驱出尚书府,而且还不罢休,竟带着刘氏去韶永厨挑衅,大放厥词要罚覃夫人十个耳光,让覃夫人跪地求饶。”
薛小娘子听到此处,心都揪紧了,她俨然又想起了自己当众被殴辱那一无地自容的往事,想起了司马极登门问罪,逼着母亲与她去服侍刘氏的耻辱时刻,父亲唉声叹气一筹莫展,母亲默默垂泪悲愤不已,她这一段日子以来既害怕司马家的人再来逼辱,又自责当日因为一时贪玩才惹生这起飞来横祸。
“覃夫人一点都没有隐瞒自己受辱的事,她不怕被世人嘲笑,且下令婢女在韶永厨前重重责打了刘氏十个耳光!”
“啊?!”薛小娘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见过覃夫人的,在国师府的宴会上,那位年轻的夫人容貌极美,言语还爽利,面对挑衅时会立时还以厉害,可这回她面对的可不是女眷啊,是司马极,那样一个嚣张狂妄的权贵,别说女眷,就连男子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司马极当然不愿善罢甘休,想冲进韶永厨,可他包括他带的那些家丁根本就不是国师府婢女的对手,三两下就被制服了,司马极连覃夫人的面都没见到,听说他回府,立时纠集人手,往国师府找晏国师理论,听说还叫嚣着要是晏国师不休了覃夫人,他与晏国师誓不两立,怎知晏国师亲自出面,在门前把司马极一场好打,司马极被打得鼻青脸肿,晏国师当众用脚踩在司马极脸上,说这件事还没完,司马极最好别让刘氏出门,要不刘氏遭了什么血光之灾,那就罪有应得了。”
“司马太妃,应当会让官家责罚晏国师吧?”薛小娘子问。
“这件事怕不会有这么简单。”薛夫人拍拍女儿的手:“司马极及其姬妾被殴打一事,短短一日间就传得街知巷闻,没人说晏国师及覃夫人不该如此行为,都道司马极和刘氏该当此教训,官家因为云涛观事变,已经很受诽议,大大影响了为君者的宽仁之名,这个时候若因为私怨再法惩晏国师,于名望更是不利了。”
“世人,真的都认为司马家是自遗其咎?”
薛娘子红着眼,笑着点了点头:“幼娘这回总该信了吧,虽然受辱的是我们,但世人却都不会嘲笑我们,他们不满的是司马家轻狂蛮横,不满的是司马极仗势欺压无辜,我们并没有做错事,不会受到世人的谴责轻鄙,我们只是……做不到晏国师及覃夫人那样刚强,可就好比辛郎君能为了我们仗义执言,对抗司马极,世人也会为我们打抱不平,这回晏国师及覃夫人直接还以厉害,所有世人才认定司马极是自遗其咎。”
薛小娘子的眼眶也渐渐泛红了,她自从受辱,连哭泣都不敢,但这回她不再忍耐委屈,扑进母亲的怀里抽噎:“阿娘,我是真气啊,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做错,那妇人敢当众责打我,阿爷不为我理论,我就以为确实是我做错了,我让阿爷阿娘蒙羞,我甚至会牵连阿姐,我闯了祸,都是我的错。”
“傻孩子,不是你的错,你该埋怨我和你父亲,我们为人父母却保护不好子女,是我们让大娘和你都受了委屈。”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国师府里晏迟和芳期却在执酒共饮。
“今日司马极应当是找羿栩告状了吧?”芳期问。
“他倒是想,羿栩却根本就不愿意搭理他,这个窝囊废只能是找司马权告状,可羿栩弑母杀侄,这场风波看似逐渐平息,遗祸却在羿栩看不见的地方酝酿。君王肆无忌惮地处以私刑,这先河一开,律法又哪里还能够服众?君王以强权治国,无疑赋予臣民可以暴力抗政的旗帜,且我安排的另一计划,正在顺利推进,羿栩再度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司马权无能为羿栩分忧,他哪里还顾得上司马极受辱一事。”晏迟昨日在自家大门口前,亲手教训了司马极拳头不硬的人没有资格横行霸道,当然能预料见司马极肯定会报官。
但临安府的官员,包括葛时简在内都并非只按律法处事的楞头青。
诚然,若是平民百姓无故被殴,葛时简肯定会追究犯事者,可被殴的是司马极这么个权贵,动手殴打司马极的也是个权贵,案情还异常清晰,司马极先是登门挑衅才自讨其辱,这件事案本就不是普通刑案,葛时简当然会上报兼任临安府尹的司马权处理。
司马权毕竟和司马极是堂兄弟,当然不能全然不顾司马极被晏迟如此当众羞辱,但这件事他却不能在此时烦动天子,他能做的也仅是私下和晏迟协商,当然司马权明知晏迟不可能如司马极要求休妻,将芳期和宁姬交给司马极处置,他的想法是,让晏迟做出个道歉的姿态,让司马极挽回几分颜面这事就算平息了。
晏迟当然不愿意,而且还告诉司马权,要是司马极不肯善罢甘休,他手里可还掌握着不少司马极仗势索贿,和欺凌弱小的罪证,他告诉司马权,司马极今后若是不学会夹着尾巴做人,任一把柄他都能让司马极身败名裂,司马极惹了不该惹的人,要想继续荣华富贵,今后就当学会善良为人,谨慎处世。
司马权无可奈何,只好把司马极大骂一场了事。
“晏郎还安排了什么计划?”
“我不是用了不少钱行贿辽臣么?那辽臣其实是卫人,如今他可深得辽廷信重,山东的多部义军一直在抗辽,所以辽廷对山东的管制可谓有名无实,山东如今相当于独立于卫、辽之外,为各大世族组建的兵部分治。这让辽廷一筹莫展,所以我行贿那人,终于促成那个叛臣,建言辽帝,让辽帝向卫廷施压,逼辽廷出兵荡平山东义军。”
“这……”芳期把酒盏放在酒台子上,她的心绷紧了,因为没有想到晏迟的计划竟然是针对山东义军。
“羿栩是个窝囊废,他会受迫于辽廷,可文武百官,都不会赞成他以卫君之名,讨伐山东义军的诏令,这样一来羿栩利用提携武官制衡文臣的计划就会彻底落空,除了冼峰一类根本无志于社稷的所谓武官,如鄂公,如辛公,等等这些真正志在收复失土,且赢得将士向服的将材,他们就能看穿羿栩跟先帝的本质并无任何不同,虽为一国之君,却毫无大志,权位之外,疆土是否完整,黎民是否安乐,羿栩根本一点不关心。”晏迟道。
芳期这才松了口气:“所以,大卫不会出兵讨伐山东义士?”
“当然不会。”晏迟微微一笑:“我虽不愿为羿氏的忠臣,对辽国却也没有半点好感,可不会真助辽廷成就霸业,山东的义士,还是辛遥之真心敬重,甚至是鄂将军钦佩的一群人,羿承钧将自己的国土献给了辽国,他们却不愿趋从于异族,是一群热血英雄,我自然不会真助着辽主对付大卫的义士,那一叛臣其实也料到羿栩即便妥协,大卫的臣公却不会真正认同此一有如自葬江山的政令,他的这个建议最终会落空,不过,他因此建言,可获大笔利益,他终于是动心了。
其实这叛臣虽然不能促成大卫出兵为辽国平叛,可这样一来,却能让羿栩大失人心,造成卫国君臣间的矛盾冲突,辽主自然也是乐见的,叛臣未立大功,却得立小功,辽主对这叛臣更加倚重,不过叛臣获重,他毕竟是卫人,自然会引生辽国部份权贵的嫉恨,此一叛臣颇有狡智,对于卫国而言终究是威胁,要是他能成为辽国权贵的眼中钉,众矢之的,最终落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收场,相信辛遥之等立志收复失土的臣公也会乐见的。”
晏迟饮一口酒,没有说出的话是,他能为辛遥之、鄂举等等真正爱国志士所做的,大抵也就只有这么多了,中华的锦绣江山,兴亡与否,从来不会是他考虑的事,当他做完他应当做的……
从此远遁山林,不会再见旧友故人。
“丁九山现在如何,晏郎不会真就这样放过他了吧?”芳期突然想起这么号人物。
放过他?
晏迟微一挑眉:“我送他去了个好地方,给他立了个好志向,他现在啊,可比任何时候都积极进取,打算着靠余生的微薄之力,为他的老情人‘平冤昭雪’呢,我倒是不打算再为难他,不过他老情人的家族却不容许他这样胡来,丁九山啊,注定得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