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九郎看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然后又看自己空荡荡的面前……
没有碗箸,没有酒盏,在座五人唯缺他的一套餐具,于是不解地望向今日作东道的人:“覃夫人对我有何不满?”
芳期其实早留意见赵瑗的惊奇,当辛九郎发问前,其实已经满面疑惑地盯着她直打量了。
这不由自主的举动,在芳期看来,偏向于是阿瑗对辛九郎默默关注的实证。
她这时不搭理辛九郎,扭着脸看赵瑗:“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给辛九郎碗箸?”
赵瑗莞尔:“夫人的心思偶尔古怪精灵,我是猜不透的。”
“阿瑗难道未看西京遗事的结局?”
赵瑗垂着眼,摇摇头。
芳期这才看向辛九郎,只见他显然已经不关注吃不上饭的难堪了,耷着眼睑颓着肩,一脸挫败的神色不要太明显。
姜居士因为知道了西京遗事出自小友辛九郎的笔构,她因为好奇也一直在追看,此时俨然明白了芳期的意思,颔首道:“本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九郎写的虽是儿女情事,叙构时一直留意伏脉千里,可你写的那结局,异变突生却与前情违和……桃娘是妖不是人,这一直只有崔郎心知,天子却忽得告密,什么人告的密,天子竟然就轻信了?更不要说前文,天子根本对崔郎就没有过多重视,当初想招他为附马,无非是因他取中状头,且公主正是适婚之龄,后公主自称已然心有所属,天子还因崔郎抗旨拒婚对崔郎心存不满,哪怕是后来崔郎出任县令时,平息了治地旱灾,立下功绩,天子亦并没有表彰恩赏,哪里看得出将崔郎视为当世名臣了?”
“姨祖母说的是。”芳期板着脸:“总之做为读者,看了个烂尾的话本,正好我还知道谁是着书人,我这意难平,今天必须得讨一个说法,否则……好酒好菜肯定不予招待辛九郎你。”
辛远声虽是辛九郎的兄长,这个时候也胳膊肘子朝向外人:“九郎不好好解释,今天活该饿肚子。”
“无人同情”的辛九郎只好直面质疑,他眼睛一一看过了除了赵瑗外的其余人,像是在酝酿一个天衣无缝的说法,到底还是放弃了,更加颓着肩:“我原是相信世间确然有两相情悦就能白头到老的佳事,而情悦之事全然无干身份地位,只要彼此都有抗争世俗的勇气,和长相厮守的真心,有情人必成眷属。
所以崔郎是人又如何,桃娘是妖又怎样,崔郎哪怕经寒窗苦读,难免有报效君国的志想呢?他只要不是迂腐之人,固守墨规,他只要心中明白娶什么样的妻室其实都不会对他的志想形成妨碍,就算会有妨碍,崔郎只要作出抉择,世间就没有什么外力真正能够阻止他与桃娘的爱情。
究竟是功业重要,还是人更重要,至少在我看来,并非所有人都会选择前者,人活一世,固然不能甘心平庸一事无成,但谁说就一定要为了功名利禄活成无情的人?我为男子,当有倾心之人,当倾心之人甚至不得自由身,我就该为了这样的限制放弃她么?如果我无法给予倾心女子幸福安乐,还谈什么宏图志想,热血男儿在成为救世英雄之前,我首先应当做好一个普通人。
这世上万千的普通人,他们或许不曾寒窗苦读,不为满腹经伦,但他们仍然能靠自己的劳作,使妻儿衣食无忧,他们靠一己之力能为妻儿遮风挡雨,我要是连他们都比不上,真的不用谈什么更远大的志想抱负了。
所以我认为这世上最简单的事,其实就是争取与心悦女子,琴瑟和谐白首偕老。但那女子告诉我,原来是我想法太简单,世事有鸿沟,不为人的意志转移,多的是有情人只能歧路疏途,有的沟壑,哪怕神鸟精卫千万年来长衔西山之木石,终不能填平东海。
女子说她与我,就有如隔着这样的鸿沟天堑,勇气和真心就好比湮没在东海的木石,投入再多,耗时再久,天堑仍在,鸿沟难平,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芳期一直看赵瑗,她的手安安静静放在膝上,没有去够碗箸杯盏,仿佛辛九郎的一番话与她无干似的,但她没意识到唇角抿得太紧严,丝毫不曾翕动的鼻翼,泄露她这时竭尽全力的维持着平静。
“她不愿意前行,我和她之间就会一直隔着天堑,我也意识到确然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理所当然,我没有经过如她一般的悲折,我不知道有的事是人力所难及。那我就想关于崔郎和桃娘的故事,就真是毫无道理的杜撰了,人和妖之间相隔的天堑鸿沟,怎么也比人与人间的更广更深,哪怕他们都有勇气和决心,世情也不会允许他们终成眷属,这故事如我起初设想的结局,不合情理,他们违背了世情,就注定会被世情打击,可我不想写崔郎背叛,我与崔郎共情,我从没想过背叛我爱慕之人。
我只能写那样的结果,桃娘死,崔郎则不能独活,也许世理的天堑鸿沟难以逾越,但我想让我倾心的女子明白,有的人宁死也不会背叛真情,无论世理有多冷酷,无论人的力量有多薄弱,但有的人就是能够坚守初心,我是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辜负她,或许只有刹那的动摇和犹豫。”
辛九郎说完这番话,仍垂着眼睑。
芳期终于才吩咐三月拿来碗箸,她还率先敬了辛九郎一盏酒:“好,我认可了西京遗事的结局,也多得九郎没写成崔郎最终屈服于世理,你要真那样写了,别说碗箸,今日我恐怕得把你赶下这艘画舫了。”
辛九郎喝了酒,他的眼睛终究是晃过了赵瑗的方向。
画舫后来停靠在了金少涧前,此时已过午间最炎热的时段,而此处曲园的亭桥柳荫,回廊水榭,多处都宜乘凉避暑,静心赏此一片连天碧叶,映日红花,又早前芳期在画舫上发一阵呆时,系统小壹“叮咚”上线,提醒她别忘了这一段的任务尚无分毫进展,别忘了吕博士给出的提示,向辛远声打问清楚晏迟对于中秋究竟有何避忌。
芳期也的确想趁今日这场聚会,问一问辛远声。
这年的中秋尚隔些时日,不过也只隔了数十日而已,她其实也不愿再在中秋那日避开,留下晏迟独上无情楼,对一轮圆满的银盘,孤伶伶挨过这本应与家人举杯邀月的节庆。
但芳期能感察这一避忌,其实有如心口的一道疤痕。
触碰许会流血,旧伤口被揭开的痛苦,她没有类似的体会,不知道会否是剜心刺骨般的难忍。
她不是想要揭开这道旧伤口,目的是想治愈,那么她应当准备好“伤药”,但她要不知道症结,又谈何对症下药呢?
不过一行人刚从画舫上行来,还不及寻到一处静谧乘凉的地方,居然就遇见了司马修一行人。
辛远声就被司马修给纠缠住了。
直至芳期送姜姨祖回西楼居时,辛远声都没能脱身,自然打问一事又成泡影。
这晚上芳期去渺一间,不仅是和赵瑗共用晚餐,还说好了要好饮一场,只是才两杯酒下腹,赵瑗就先放下了酒盏:“阿期是有话要问我?”
“阿瑗应当知道辛九郎心悦的女子是谁吧?”芳期也放下酒盏。
夜色已经弥盖了国师府的多处楼台,翼亭里凉风透入,再需不着手持团扇扑风,高处听来,沙沙的一片风声。
“他……前段时间问过我的心意。”赵瑗看着芳期,眼睛里透着无奈:“他不知道我为什么对三哥还有期待,他说在他看来,三哥非绝情之人,但对我其实无情,很多事我无法跟他解释,我只能说命运如此,我也身不由己。”
“阿瑗应当明白,只要你愿意,其实什么天堑鸿沟都不在话下。”
“九郎对我是真情,我清楚。”赵瑗起身,扶着翼亭里的乌栏,看向远处的青山有如墨画:“我更明白三哥会想尽办法成全我们,但我现在还不能就这样离开临安,和九郎隐姓埋名远走他处,我这里。”
赵瑗伸手放在胸口:“还有块垒在,我的仇恨未消,无法抛开仇恨轻松的远走,追求自己的幸福安宁,我的想法甚至还不能告诉辛九郎,他挚诚对我,我却不能挚诚相待,这对他不公允。
三哥要弑君,我虽无能相助,但我和三哥有相同的想法,但辛九郎他不知道我心怀逆君之想,他无意功名利禄,但他从没想过做叛臣贼子,有朝一日他会知道,但要是他那时已经无法选择,他的余生也许就会遭受煎熬。
所以我只能让他等待,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告诉他所有真相,那时他再作抉择,对他才是公允的,我也不会再自责,他更加不会负愧,未来会发生什么现在我们都并不知道,可是我不能在对九郎有所隐瞒时,就让他抉择。”
“看来辛九郎不是一厢情愿?”芳期在意的是这一件事。
赵瑗笑了:“有一晚啊,我做了个梦,梦见九郎听从父母之命娶了妻,我立时就醒了,心里觉得堵得慌,我那时就想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执迷于过去了?我一遍遍看西京遗事的手稿,心想世上竟有这么一个人,为了向我告白写了这样一段故事,他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他对爱慕之情的理解。
他不在意我已经没为官奴,不在意我曾为姬妾,他告诉我根本没有相逢恨晚之说,两人之间,最重要莫过于彼此情悦。
他这样的人,我过去并非未曾遇见,如辛大哥,如晏三哥,也都是重情而轻利之人,可只有九郎才心悦我不是么?我费了不少时间,终于明白我也不知不觉为他所打动,是的,他不是一厢情愿,所以我没有瞒着他,我也勇敢的向他迈近了一步,我告诉我心悦的人是他。”
赵瑗笑过之后,轻轻吁了口气。
她一度以为她再也遇不见两情相悦的人。
但上天还是善待她的。
无论这段情感是否能开花结果,庆幸的是她日后可以再不受一厢情愿的困扰。
三哥和她,真正就是兄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