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转眼即至。
芳期今日既未和母亲共渡,更未陪着赵瑗去西楼居,她已经体会到晏迟的计划,也装作郁郁消沉的模样,留在国师府。
她相信晏迟。
晏迟既然说了不是使用“美男计”,必不会是欺哄她而已,芳期一点都不怀疑晏迟关于清白的辩解,她想晏迟明面上疏远,无非是障眼法,晏迟在芳期心目中已经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她根本没意识到迫在眉睫的险厄。
这晚上她甚至还想着在清欢里,跟婢女们共渡中秋。
但这天她还是难免走神,偶尔会想又是一年中秋,她可以欢欢喜喜的渡过,但晏迟又会独自一人,不看那轮让万姓瞻仰的满月,关闭了门窗,似陷于囹圄的囚徒。
辛远声不肯说,她有什么办法治愈晏迟心口的顽疾呢?
清欢里一场酒宴,欢酣终场,芳期沐浴更衣之后。
原本是安寝之时,但却见晏迟坐在榻上。
芳期几疑自己是忽然产生了幻觉。
“我是好不容易才摆脱了皇城司的盯梢。”晏迟也不管芳期披散的长发,他只取下一件披风,替芳期系好,拉着她的手:“陪我再去趟无情楼如何?”
无情楼上,其实也跟寻常无异。
晏迟望着今日黑沉沉的梅园,没有一盏灯的地方,手渐渐握紧了扶栏。
中秋夜,不如元宵璀璨,可万户千家,大抵也只有现今的梅园,阴沉有若地狱了。
“那一年中秋,灵犀楼还在,一家子在楼上赏月,我当时还小,小得不知道母亲已经患病,我只记得本是好好的,母亲却突然发作,要把我从楼上丢下去,我吓坏了,拼命的哭,谁把我救下来我已经记得不那么清楚了,我只刻晏永指着我母亲大骂,疯妇。我从那天,也害怕和憎恶母亲,觉得她就是一个疯妇,她想让我死。
从那天之后,我开始意识到母亲的疯狂,我暗暗诅咒她,不得好死。”
芳期听到这里,已经心中剧痛,她抓紧了晏迟的胳膊:“别说了。”
“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你大可不必去问别的人。”晏迟笑了一笑:“后来一直是阿姐安慰我,说阿母是因为生病,我那时还是不怎么敢接近阿母,阿母就让我和阿兄阿姐一起住了,她应当特别害怕再伤害我,我不亲近她,她也总是离我远远的。
渐渐的,我以为我不再那么畏惧阿母了,那天我听说阿母犯了病症,壮着胆子悄悄去看望她,结果目睹了阿兄、阿姐为她所伤……我听阿姐的话,等事发后才故意当着仆妇的面再从居住的院子跑去阿母居处,好教黄氏打消疑心以为我不知道房门被人从外头锁上的事,不再对我下毒手。
我看见阿母再痛哭,看见兄姐倒在血泊里,阿母自杀前,她也看向我,我不是没有机会阻止她,但我当时,对她又恨又怕,我避开她的目光,僵在原地没有动……
阿母的死,应该怪我。
恨意从中秋节时就根植,我后来无数次回想,意识到当年中秋的晏迟其实从没歇止过恨不得母亲去死的歹心,所以当她站在悬崖边上的时候我没有拉着她,反而是推了她一把。”
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长大后,他痛恨的不仅仅是晏永和黄氏,还痛恨当年懦弱和铁石心肠的自己,他懊恼非得等长大,他才意识到他应该珍爱母亲,哪怕是患病的母亲。
他是从中秋节才失去了母亲,他还过什么节啊,他其实无法面对的是从中秋节时就成为弑母凶手的自己。
要不是因为那天实在喝得烂醉,他不会告诉辛远声,这件事他一直埋在心底最深处,因为晏迟可以成为杀人凶手,可以弑父,杀了晏竣、晏竑,但他不愿承认自己弑母的罪恶。
“不是你的错。”芳期手往下移,掌心贴紧了另一个冰冷的掌心,她忽然觉得眼泪怎么也忍不住,还没有什么事如此让她想要放声痛哭,她都不敢去看晏迟的眼睛了,耷拉着头,鼻腔里酸涨得厉害:“晏迟这不是你的错,换成我也会害怕,没有哪一个孩子不会害怕,你根本没想到会造成那样的恶果,你其实没有恨过阿母,你恨的只是自己,你恨自己不够勇敢,没在阿母最需要的时候去拥抱她。”
“不用劝我,我知道我恨过。”
“你不知道!”芳期加重了力气握紧手,她的额头抵在晏迟肩上,哭腔都再忍不住:“你肯定没有恨阿母,你仔细想想,你是从长大后才开始后悔么?你中了毒,神昏智丧时,是因为什么支撑着你活下去?那不是恨,而是自责和懊悔,你肯定清楚阿母也希望你活着,你是为了她。
你误以为自己恨过阿母,就是因为你自责,你如果真的恨的一个人,会因为他的死亡就释怀么?你现在还恨晏永吧,还恨黄氏吧,你会因为他们死了就原谅他们么?你比谁都清楚你不怨恨阿母,你肯善待母族的亲人,因为一个梅姓就容忍他们的算计,这怎么会是因为怨恨?”
她哭得说不下去,干脆捂着嘴,掌心立时就湿了。
晏迟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地方,灵犀楼已经拆除了,但直到今天他才终于释怀。
一直在记忆里,只有模糊轮廓的中秋节,突然就清晰无比了。
他真的想起来了。
他在姐姐的怀里抖成一团,不断说着“害怕”,但他那时候还敢偷看母亲,见母亲被晏永制服,他喊了一声“放开阿母”。
他以为自己恨不得母亲死,但其实没有。
惨案发生的那一天,犹豫的晏迟的确不是因为怨恨,他当时在想:阿姐说有人要害我们,阿兄和阿姐是被那人害死的,那个人还要害我,我得活下去,我活下去才能保护阿母。
但很快,一切都结束了。
芳期说得都是对的,她唤醒了他所有的记忆,他无比清楚地看清了当年的晏迟,悲痛无助的小男孩,因为懦弱而自责的小男孩,在接踵不断的恶意和凶险中,记忆扭曲了。
他从来没有恨过自己的母亲。
晏迟轻轻吁了口气。
他开始用亲吻劝慰痛哭的人,吮尝她为自己流下的眼泪,他看着她的脸,通红的鼻尖,抿得紧紧的嘴角,这一次是真的笑了:“你是对的,我没有恨过阿母,我都想起来了,这次是真真正正想起来了,我今后……我们今后一同过中秋,中秋的月亮这么美,我还从来没有认认真真看赏过。”
芳期才敢看晏迟的眼睛,那双在月色下更像琥珀的瞳仁,这一刻是清亮璀璨的,阴霾和森冷渗透不进去,但她仿佛那从那双眼睛里看见崩塌的块垒,不仅崩塌,而且正在消融。
“我们回清欢里去,小厨房应该还有点心,我今晚其实还没吃饭呢,肚子早就饿了,我们以在北窗欣赏月色,一边饮酒。”晏迟拉着芳期下了无情楼。
他们两的步伐都有些快,好像不仅仅是晏迟饿了,连芳期都没吃晚饭一般。
过中秋真是晏迟的一个“新奇”体验,在过去的许多年,他甚至在这天晚上都必须紧闭门窗不让一丝月色渗入,饮酒只是为了快些醉去,这一晚上绞心绞肠的痛苦他必须独自承受,其实只是为了不去回忆那一天的血腥和死亡,可每一次他其实都避免不了回忆,今天他才知道,原来那些记忆并不真实。
晏迟端着酒杯,听芳期在说话。
“我也跟晏郎分享一件机密。其实我才真真正正的埋怨过阿娘,埋怨她对我不闻不问,但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我之所以有那么多的埋怨,其实是太希望阿娘的爱护,我太需要有那么一个人,为我遮风挡雨,我想阿娘生了我,她理所应当就该爱护我。
后来我知道我错怪了阿娘,可我从来没有自责过,我仍然觉得当初的埋怨是理直气壮的,原本就是阿娘错了,她不应该选择那样一种方式保护我,我都及笄了,才知道阿娘的心,可幼年时,十多年的时间啊,我多么孤单无助?”
芳期拣一枚菊花饼,放在晏迟的碟子里:“有时候父母会埋怨孩子,孩子也会埋怨父母,这都是最自然的情感,根本就不用自责。”
菊花饼只有淡淡的甜味,软糯的外皮一咬开,一股浓香就满溢在唇齿间,因为做成满月的形状,这也成为了中秋应节的点心,晏迟却对这样的点心是陌生的。
“这样说起来,我倒是记得阿姐也埋怨过阿母,说阿母总是督促着她学女红,阿姐却不喜欢,我记得阿姐其实应当喜爱击鞠吧,有回让阿兄教她,但被阿母阻止了。”
“阿姐也喜欢击鞠啊?”芳期欢喜道。
“如果她还活着,也许你就能教她击鞠了。”晏迟提起阿姐,心里也是第一次不再觉得那样的沉痛和悲伤了:“明年中秋,我们该怎么过?”
“夜间,我们可以去逛御街,御街上中秋搭着不少彩楼,我们还可以泛舟西湖上,西湖上的月色总让人觉得才是最好的,我们还能去观潮,从庙子头,到六和塔,可以赁下一处楼屋观钱塘绝景,当然还要拜月,中秋这日许下的心愿最灵验了。”
原来中秋节可以有这么多的节目。
“现在也不晚,晏郎,你若想出门,夜市也是通晓达旦的,若是怕人认出来……大不了咱们学那年元夕,带着面具出门。”芳期眼睛里亮晶晶的。
“今晚就罢了。”
晏迟喝完杯中酒,他倾身,吻住了女子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