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现今当然也不是乐土。
只不过因为山东部分大族对于故国家园不离不弃的热爱,联合民众成立义军一直反抗辽国的统治,辽廷又因前期与卫国的激战,消耗了军力,虽说拿下山东,可利用海路直下江南,但辽人根本不擅海战,故而认为兵逼山东益处不大,这些年来并没有针对山东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山东便成为了悬独于辽、卫之外的“自治州”。
而晏迟接管刺探社以来,几经发展壮大,虽然确有一部分人寄望是安居乐业,仍有一部分人心存光复河山建功立业的幻想,晏迟从来不会勉强党属打消幻想,所以他替这部分人做了规划,留在江南是没法光复河山的,不如去投山东义军才能实现抱负。
正好趁此时机,将这批人马送往山东发光发热。
福建往山东,只要江浙沿岸不设拦截,可行海路往至,但要不是非常之时,羿栩不可能下令撤防任由船只通行,虽说在晏迟看来,其实大可不必阻断山东与江南、闽南的航运,卫廷若能给予山东义军支持,联合掣动不断骚扰辽国在河北等地驻军,虽说暂时还不得征复失土,不过也能限制辽国休养生息,如此才是南卫朝廷的长存之道。
但这话羿栩是听不进去的。
因为羿栩就是个懦夫,生怕激怒辽廷,导致辽国的铁骑又再大征南侵。
南卫朝廷耗费无数钱粮养兵备战,但用途只在防御,晏迟其实已经看穿了这样下去的后果,不待鄂举、辛坦之等等守将的热血被朝廷的消极怠战逐渐磨灭,只要再予辽国至多五年时间,那个颇有些治政能耐的叛国之徒莫为刍,就能佐助敌国完成休养生息的战备基础,辽兵大举南侵,南卫危如累卵。
必亡,除非有力挽狂澜之人。
这个人不但要精兵事,谙战局,晓地域关隘,而且还必须能收拾住南卫朝堂不能齐心的乱势,手握军政大权——恩,这个人起码得先是个皇帝,否则便是有大能,也扛不住皇帝的忌惮,政党的陷害,没把辽兵驱逐,自己人头先落了地。
姓羿的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人。
所以在晏迟看来,南卫朝廷实则已经苟延残喘,说起来荧惑守心的天象预示着战乱和衰亡也并非没有道理。
可他的分析有人听么?并没人听,就连他手底下那些个刺探社的壮士,不也还是心存饶幸,根本不听他的建议干脆归隐山林,彻底放弃光复河山的幻想。
大抵听得他劝诫愿意随他归隐山林者,也只有付英等少数心腹。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勉强没幸福,晏迟对于生老病死之事一贯看得开,他甚至觉得一个人在此乱世能够选择怎么活怎么死其实已经是件有福气的事了。
只除了一个人,他去哪里,她也一定要去哪里。
晏迟临行之前,又再安慰芳期:“要说此行,我完全可以在年前就赶回来,只事情解决得如此顺利,那就太不符合情理了,故而磨也得磨到新岁后,不过肯定不会有什么变故,你别提心吊胆,把腹中胎儿养成个愁眉苦脸的性情可就糟糕了。等我一走,你先去把阿瑗接回来吧,李祖继被处死,早前那桩风波就算定了案,羿栩必不会再信司马修的唆使为难阿瑗。”
其实赵瑗就算从此“失踪”,羿栩也必不会再追究,但晏迟要不是自身难保,肯定不会让赵瑗去山东自生自灭,他已经替赵瑗和辛九郎盘算了个更安全的去处,只是现在送他们两个离开为时尚早,那两人还未必愿意,为免不必要的麻烦,晏迟不强迫赵瑗这时离开。
他确能笃断的是,他安全,赵瑗也会安全。
等晏迟前往南剑州,芳期果然大张旗鼓地去接了赵瑗回家,两人叙了一番别情,赵瑗这才听说当日情势的危急,感慨道:“多得阿期机警,否则辛大哥恐怕就会中计了。”
“不能够。”芳期摆着手:“晏郎事后告诉我了,他虽拿不准司马修有没掌握证凿,但确定辛郎君不可能被司马修套出什么实供,猜测到了司马修利用辛郎君,是为了诱使辛郎入陷,即便我什么都不管,只是听从晏郎的安排先于自保,辛郎君只要一行动,就会被晏郎安排的人手及时阻止,我这回并没帮上什么忙,只万幸没有添乱。”
“要不是阿期那登闻鼓一敲,闹得司马修收不了场,恐怕不会笃断荧惑守心之象根本不会发生,三哥虽已经设计周全,羿栩却未必会给三哥君前自辩的机会。”想到凶险处,赵瑗直至此时尚觉惊心:“我其实已经追悔不及,我早该劝三哥终止复仇,阻拦三哥涉险,我是真的已经想开了,便是羿栩和司马修都死了,我的父母家人也不能死而复生,我不该执着仇恨,该为活着的人设想。”
“谁也拦不住他。”芳期倒是越发了解晏迟,不让赵瑗多想:“他复仇,从来都是为了他自己,除非东平公还有夫人,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世,哪怕被贬为庶人,只要他们还活着,晏郎才不会计较那些陷害他们的人,但没有除非,生死大仇结成,晏郎开始了就不会罢手。好在是,虽然艰险,但都过去了,等这回南剑州善后归来,哪怕是一国之君,都没有权力以欲加之罪罚处晏郎。”
芳期这可不是盲目自信。
当初祛罢宫的住持李祖继,法座下有多少信众追随尊奉?固然就算被处杀,那些曾经得受过他恩助的信众没有落井下石,尚且铭记着祛罢宫的功德,可是临安城中绝大多数臣民,当听闻李祖继就是陷害晏迟的大能之士,义愤填膺认定李祖继罪有应得者,远远多于为李祖继惋惜抱憾的人。
又哪怕李祖继收服的那些信众,他们感恩虽感恩,但几乎没人质疑晏迟,因为就连祛罢宫的其余道修,如雪庵客等位,他们都承认了李祖继虽然行过善事,然而被利欲熏心企图夺据国师之位也是事实,小善难掩大恶,也就是天下尽都认定,相比一座道宫的住持,力保社稷,消除天下祸厄的国师晏迟所行的才是大善。
荧惑守心之患,只能依靠晏迟这个国师化解。
这几乎成为了所有人的认定,包括羿栩这个皇帝。
哪怕晏迟建议羿栩颁罪己诏,承认未依国法,私刑处死嫡母周氏及血亲侄儿引发上苍示警,这一搁从前羿栩万万不可能接受的方式,但眼看着福建竟然暴发民乱,且乱军居然将矛头直接冲向一国之君,连清君侧这样的说辞都懒得用来婉转一下。
羿栩惊惶失措了。
他的身份变了,不再是魏王而是天子,但说到底他仍然是个懦夫,和当年那个为了争取君父看重,请令往滑州与辽军一战,差点兵败被俘从此就被吓破了胆,一心摇尾乞和的魏王完全没有区别。
他以为靠血腥杀戮的强权手段就能坐稳权位,然而结果竟然导致庶民暴乱意图动摇他的江山,羿栩失败了,他再次成为了缩头之龟。
还有让羿栩更觉挫败的事。
虽说他现在已经予以了晏迟极大的信任,不过从根本上当然还不可能接受皇嗣断绝的结果,龚氏死了,这不要紧,他有的是后宫嫔妃,尤其陈皇后曾经诞育下健全皇嗣,羿栩甚至将清箫都暂时撇下,无关情爱,他现在更加注重的是子嗣,可是他像是真受到了先帝亡灵的诅咒,他服药,甚至施针,想尽了办法,都无法完成生儿育女之事,这下子不仅羿栩恐慌,整个后宫都陷入了恐慌。
天子有疾,再是难言之隐,如今都已不能再瞒着太医署。
但太医们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以“缓缓调养”四字安抚,甚至有人逼于无奈,硬着头皮谏言,劝慰天子不必心急,倘若对妃嫔难以调动兴致,不妨先靠别的癖好缓缓平复心绪。
于是就连司马太后,也只好默准了天子先召男宠。
但羿栩仍然无法“振救”自己。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谁也懒得见了,反而是在从来不曾“失态”的清箫面前,谈论的明明无关情爱与风月,似乎才能使心绪略微得到平静,平静则生惬意,摆脱急躁与焦虑,让羿栩觉得自己多少活得还像个人。
他以为这都有耐于清箫那张与周途疏极为相似的面容。
但实际不是的。
清箫心里很清楚,让羿栩得以宁惬的其实是他的熏香,不过在这样的宁惬里,其实早受摧情药物所害的天子,越来越不可能再有皇嗣。
原本嘛,晏迟能占断的是贵妃腹中胎儿绝非健全,但皇嗣断绝就完全是杜撰了,既然皇嗣断绝不能是天意,那么只能是……人为。
清箫的熏香,常人吸入不会有害,所以鉴香的太监也好,抑或太医署也罢,无论谁检验都无妨碍,这一味香,是专门针对羿栩调配,只有长服摧情药物已经伤损阳元者,才能为此味香所伤,但不会有哪个医者能够诊出症结所在,要怪,也只能怪摧情药物。
但其实长用摧情药物必伤损阳元是常识,羿栩不可能不知道,但他有什么办法呢?为了生子,他也无可奈何,所以要怪也只能怪羿栩自己。
清箫看着香炉里升起的一缕烟,笑容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