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微微摇晃,刚刚驶进淮王府前的那条甬街,芳期就听见了夹道两旁的呜咽和啼哭。
这是小世子死后的第七日,从今日始,非淮王府的亲眷,也该陆续前来吊唁的了,早几日,羿栩追封了夭折的侄儿一个世子的名号,是为让稚童的丧事能合礼合情的操办得更加盛大,可这死后哀荣,想来也并不能够让淮王夫妇心中慰籍的了——这二日,市井间尽在议论此件怪异之事。
慈宁殿的宫人,居然在兴国公寿宴上毒杀了淮王长子,虽据官方说法是那柳氏为周逆孽党,似乎柳氏确有理由杀人,可百姓中也有老于世故的人,他们纵然距离丽正门内那座皇宫的争夺十分遥远,可活的年月长了,不乏耳闻一些事案,闲时讨论剖析几句,也不能说他们的想法完全荒谬无凭。
罪庶桢及周全死了这么久,便是旧党徒中有漏网之鱼,好容易隐匿下来,突地又行此大恶之罪,自己固然落得个死罪,还牵连了父母家人均被没为官奴,无半分好处,为什么还要替旧主出生入死?
哪怕那柳氏耿耿忠心,执意为旧主报仇血恨,为何不干脆害杀太子?须知太子才是淮王妃亲出的嫡子啊,无论于司马太后还是兴国公,乃至于官家及淮王,心目中无疑是太子更加重要,柳氏害杀覃孺人所生的庶子算什么报仇血恨呢?淮王、淮王妃今后若再诞育嫡子,就会将这件事案抛之脑后了。
这是一怪。
另有一怪,是忽然有兴国公府正在闹鬼的传言,说源生自一个婢女,她在兴国公府值夜时,听见了有小儿一阵哭一阵笑,婢女起初也疑是自己听错了,哪知又亲眼目睹了一个小儿在花园里爬来爬去,那张脸上,稚嫩的口鼻忽然鲜血如涌……
婢女将耳闻目睹上报兴国公,兴国公却斥婢女胡说,婢女不敢在兴国公府留下去,回家央告父母,她的父母借遍了亲朋,筹得赎身钱赔付给兴国公府,解除了雇约。
如若真是柳氏下的毒手,纵然小世子阴魂不散,冤有头债有主,死魂也不该留在兴国公府才对,这一怪更令市井的闲汉妇孺疑议不止。
芳期也听说了兴国公府闹鬼的传闻。
这不是晏迟的行为,那就肯定是天子的安排了。
她在淮王府正门前下车,在同样一身素服的晏迟旁边站定,立时就有淮王府的长史上前迎了他们进门。
前来吊唁的客人,固然神色沉肃,却都不至于淌眼抹泪,那些呜咽悲泣者其实都是淮王府的仆婢,他们的哭声,是为今日的丧仪增添悲痛的气氛罢了,芳期听着这一路的悲音入内,跟着晏迟先向淮王见礼。
亡者虽是小儿,但因追封为世子,且在宗室玉牒上记名的是淮王嫡长子,不幸夭折,淮王得为儿子服丧,他似乎也因悲伤多日转为麻木了,眼里不见泪痕,只见泪肿,神情颇有些呆滞,言谈更懒。
芳期只把他看了两眼,就关注淮王身后的芳舒。
她自是应当身服丧麻,摒饰粉脂,足踩草履,两眼的泪肿更甚,低着头立在那儿,万念俱灰的模样,芳期明知芳舒在丧仪上的作用其实就是“摆设”,看她佯作一个合格的“摆设”,内心更觉此情此境无比的荒唐。
闺阁时候的欢愉虽短暂,但现今忆来却还历历在目呢。
那时的芳舒尝得鲜甜的果子就忍不住眉开眼笑,喋喋不休在乡郊时等着道旁的枣树结了果,举着长杆子打下枣儿,溪水里洗了就往嘴里送,被酸得直打激零却觉得无比快活的趣事,那时的她是多么豁朗的情性,那样的年月隔得并不十分远,可现在面前的人,已经看不出那时的模样了。
眉眼间,敛藏尽了悲喜,仿佛对于什么样的人事都能应付自如,芳期从这时才深刻意识到芳舒已是淮王府的孺人了,不管她心里有多么痛恨淮王,哪怕亲手将淮王送入阴冥,她的身份不变,一双子女就是她和淮王府的牵绊。
小小的灵柩和偌大的灵堂,彼此相衬着,显得更加荒谬。
“内子哀毁过度,卧床难起,只好由覃姬引王妃入西苑。”淮王道。
芳期觉察见这个“悲痛”的父亲,在暗暗留意她的神色。
她不用作态,心中也觉悲凉,去握了芳舒的手:“妹妹节哀。”
婢女鹊儿今日又在芳舒身边如影随形。
大卫治丧,若非逾百岁的老人寿终,是不存“喜丧”一说的,更遑论淮王府为稚儿之夭,今日不会设下丧宴,只是吊唁的人,依然要往请了僧道超度亡灵的场所小坐,听一番经诵,才算是尽了吊唁之事。
淮王府今日分为东、西二苑道场,男宾往东女宾往西,淮王妃卧病不能理事,又因芳期身份特殊,是以淮王才只好让芳舒先引芳期往西苑,略作陪候。
芳舒都已经转过了身。
却又听一声唱吟,原来是又有吊唁的客人来了。
是清箫。
如此一来,芳舒难免就要在灵堂略作耽搁,再陪着淮王谢唁,芳期跟晏迟先在灵堂外的廊子里略作等候,等清箫行毕礼数,淮王交待府里的下人,暂止迎入前来吊唁的客人——如晏迟和清箫,都需要丧主更加郑重的礼待,不是可以随意让属官、下人迎送的宾客。
就这么略作了一阵耽搁。
芳期竟突然听闻一阵骚乱。
她才循着哄闹处一转脸,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踉踉跄跄往廊子那头转过来,中衣外只披了件素白的大袖衣,芳期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来人竟然是淮王妃司马环。
饶是心里有了准备,芳期仍被吓了一跳。
这才多久?淮王妃竟然瘦成了这副形容!
芳期似听见一声极轻极低的冷笑,可等她一转眼,看见的芳舒只是一脸愣怔的呆立着,那冷笑竟如错觉般。
“你们怎么容王妃来此?!”是淮王上前,他挡在淮王妃身前,急而无力地训斥着惊慌失措跟着淮王妃跑来这里的婢女们。
淮王妃抓着淮王的手臂,身子却避开淮王的阻挡往前探,削瘦得使颧骨颇显突出的面容上满是哀切,只两眼却不知为何闪闪放亮,她盯着晏迟,一开口,声音嘶哑得让芳舒又吃了一惊。
“湘王,湘王殿下,求你告诉我,乐儿的亡魂还留在兴国公府是真的吧?他必是不甘心就这么离世的,殿下行行好,施法召乐儿的亡灵与我相见吧,他们不让我回兴国公府去,我只能求你召乐儿的亡魂回家,我不送他走,我一直陪着他,只要我还能见他,就别无所求了!”
淮王妃这样哭喊着,身体却觉乏力,完全像是瘫软在了淮王的臂弯。
“司马王妃节哀,那些不过是谣传……”晏迟自然不会答应淮王妃的哀求。
“不是谣传,不是!乐儿必然知道的,害死他的……”
“王妃!!!”淮王不得不提高语气重喝一声。
他真是又急又惊,这些时日以来无论是他还是司马修,费尽了唇舌都无法安慰淮王妃减轻几分悲痛之情,幸好淮王妃哀毁太过,竟卧床难起,虽说这也多少算是蹊跷,却还不愁找到措辞遮掩。
只万万料不到的是,那些三人成虎的谣言竟然能传进妻子的耳中!!!
正手足无措,淮王却听一句:“淮王妃果然是哀毁太过啊,难怪今日灵堂之中,只见覃孺人代行丧母之礼呢。”
这话颇有些意味深长。
淮王心中又是一惊。
他不用转身,也能辨认话是出自清箫之口,这个人若是心生了怀疑,必然会在天子跟前挑拨离间!!!
“还不将王妃扶回去!”淮王加重了语气,再次斥令婢女。
淮王妃哪里肯罢休,只她确然无法抗拒好几个婢女的扶架,她刚才是听嫂嫂闵氏讲市井间滋生了不少谣言,劝导她要早早节哀顺变,打起精神来收拾残局,方才能把这件事案了结,她听后只觉心头一阵狂喜,让心腹婢女来灵堂打听,打听得湘王、湘王妃正好来吊唁,她从内院一路奔过来,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
淮王妃嘶哑的悲哭,渐渐随着她的人影不见不闻了。
淮王才松了口气,转身,对晏迟等人道:“小犬虽非内子亲出,却一直为内子抚养,内子也着实视小犬与亲生无异,几位都是知道内情的人,想也能够体谅内子因为小犬夭折,一是哀痛,再则愧疚,才至于如此失态。”
晏迟与清箫都没有作声。
芳期便道:“还是由我安抚安抚淮王妃吧,虽是一时不能消解王妃的丧子之痛,或许淮王妃能听得进如何让亡灵得以安慰的释讲。”
淮王妃神智不清,羿杜怎会放心,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内子的病情极重,着实不能太过伤神,一阵间就会服安神药,湘王妃的好意心领了。”
芳期没有勉强。
她随着芳舒往淮王府的西苑去,说的都是薇儿的近况,直到芳舒折返灵堂之前,芳期才故意当着鹊儿的面道:“今日我见舒妹妹,倒是比前几日略好转了,始觉安心,你可千万不要再效淮王妃般的哀毁,乐儿已经去了,舒妹妹得替薇儿着想,淮王妃虽是仁慈的人,可毕竟嫡母比不上生母,薇儿离不开舒妹妹。”
“三姐就放心吧。”芳舒半抬着眼睑:“我和世子的缘分注定就这样浅,他已往极乐,非我所能庇及了,可薇儿还活着,我得留着一口气在,再不能让薇儿受罪受苦!三姐劝我的字字句句,我必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