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其简朴的灵牌前,祭桌上,香烛烟盛,铜盆里的纸币已经燃尽,跪在祭桌前的小女孩泪眼婆娑。
芳舒半蹲着,替薇儿拭干了泪。
“小娘,爹爹他真在天上看着我么?”
“是,他在看着薇儿。”芳舒拉着薇儿出了这间祭室。
人死后究竟有无亡灵,活着的人永远不能知道,而亡灵若在,似乎除了把活着的人看一眼外仿佛也再做不了什么了。
“薇儿还记得小娘的话么?”
芳舒不让孩子趴在她的膝头,扶着薇儿的肩,让她坐正了,这一条廊庑空空荡荡,风穿过时似乎与尘埃正在低语,芳舒此时看着薇儿的眼睛,见眼睛里又再浮起的一层水光,她微微蹙着了眉头。
“记得,可是,要如果姨丈真是害了爹爹的人……”
“薇儿记住了,杀害你父亲的人是太后,是官家,不是别的什么,薇儿和弟弟要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只能仰仗你的姨丈和姨娘,你一定不能让姨丈和姨娘厌憎你,你要学会讨喜,你现在做得还不够,要更加讨喜,特别是对姨丈,你要让姨丈像疼爱婵儿一样疼爱你。”
孩子很茫然,眼睛里的水光越是明显。
“不能哭,没有人会喜欢总是哭闹的孩子,你更不能让姨丈看出你在伤心,没什么好伤心的,薇儿难道忘了吗?你的爹爹并不疼爱你,不用为了他的去世难过,你得活着,你活得越开心,杀害爹爹那些人就会越难过,你不用想怎么报仇,这是母亲和小娘的事,你有你应当做的事。”
“小娘,爹爹给薇儿买过玩偶,还抱着薇儿看过花灯,爹爹是疼爱薇儿的。”
“任何一个父亲都会这样哄孩子,薇儿难道没看见你姨丈是怎么疼爱婵儿的吗?要是有人敢伤害婵儿,姨丈必不会饶过那人,可是薇儿差点被太后害死,你爹爹明明知道,他又做了什么?”
“姨娘也说过,爹爹疼爱薇儿。”
芳舒怔了一怔,她起身,笑了一笑:“薇儿现在就只信你姨娘的话了吗?”
“小娘说的,让薇儿听姨娘的话。”孩子越发茫然了。
“我是让你听话,不是让你什么话都相信!”芳舒忽然严厉了语气。
薇儿两串泪珠子直淌,见小娘的手伸过来,她不知为何瑟缩了一下。
“好孩子,别怪小娘,小娘知道你还小,很多事情你还不明白,可薇儿,我的孩子,你必须比别的孩子更加聪明懂事知不知道?是,姨娘待你好,她心地好,也喜欢薇儿当然会善待薇儿,但这只是现在,薇儿要懂得,在你姨娘心目中,婵儿永远比薇儿更加重要。等你们都长大了,有一天,薇儿和婵儿起了争执,向着薇儿的永远都是小娘,而不会是你姨娘。”
我不会与婵儿争执。
孩子心里这样想,但她不敢说。
她好害怕,父亲死了,仿佛小娘也变了,小娘过去说的话她都能听懂,但她现在听不懂小娘讲的话了,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姨丈当然更疼爱婵儿,她要怎么才能让姨丈像疼婵儿一样疼爱她?
姨丈最疼婵儿,但也疼爱她难道不行么?
这条空寂的廊庑尽头,一间竹亭里,司马环正和芳期讲着话。
“其实今日,王妃不用带薇儿来,家母前番那些话已经让薇儿很受困扰了,我只愿她能快些遗忘这些伤心事。”
“有的事她忘不掉,有的人她也应该铭记着,娘子的心愿固然是好,但世事往往让人无可奈何。”
“还是王妃想得更周全,现在不让薇儿尽孝,恐怕日后等她长大了,她会心存遗憾甚至愧疚。”
“娘子也要节哀。”芳期现在见司马环,她都仍觉得女子瘦得让她触目惊心,虽说在她看来,羿杜大不值得司马环如此哀悼。
“我也不瞒王妃,而今眼下,只靠一口恨志撑着罢了。”司马环枯骨一般的手,突然伸了过来握住芳期的手:“湘王不会放过司马芸吧?我也不会放过她,现在的慈宁宫我进不去,有朝一日我进去了,我会好好服侍我的姑母,我要告诉她,日日夜夜,朝朝暮暮,我受的这点滴煎熬,我要让她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她受的不算什么,我陪着她一起熬,在囚笼里,陪着她一起老。”
芳期不忍的把脸侧向一旁。
“我其实没那么糊涂。”司马环收回了手:“我知道湘王与王妃跟外子的死有关,我对你们没那么恨,是因我知道外子也有错,你们对安儿对薇儿手下留情,已经很仁慈了,尤其是王妃,你姑念着和幼娘的手足之情,你怜惜两个无辜的稚子,不把他们视为敌仇之后,除之才能安心,我得念你的情,记你们的好。”
“安儿和薇儿,他们并非娘子亲出。”
“可他们都是外子的骨肉。”司马环看着芳期的眼睛:“王妃觉得我这么做不值得?王妃觉得外子辜负了我?他是看在三郎的情面上才娶我为妻,他对我并不存在真情,所以他不值得让我这样倾心所有的爱慕?”
芳期缄默,但她的确这样认为。
“爱慕,本应如此对吗?倾尽所有的为一个人,只因自己愿意这样做,而不需要那人也倾尽所有的回应,这才是爱慕啊。更何况外子爱慕的人虽不是我,但他对我却比太多的人,好多了。
三郎不需要他用认罪的方式去袒护,到头来他还是为了我和幼娘宁肯赴死,也许他对我们只有愧疚,不存爱慕,这当真重要么?毕竟,他做了一件保全我们的事,除了他,谁还会这样对我?
我不如王妃幸运,因为我爱慕的人心有别属,我无法成为他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可那又如何呢?要若时间回流,我还是会嫁给他,因为有他,我的人生在遭遇创痛之前,还有那样一段时日,哪怕至死,也能瞑目的时光。
乐儿的死,是我的错,我自私了,当三郎提议调包时我未曾犹豫就答应,因为我太想亲手抚养我和五哥的孩子,看着这个流淌着我和他血液的孩子,从懵懂无知,到牙牙学语,从跌跌撞撞,到自在的奔跑。我哪怕知道幼娘的孩子入宫会遭遇险厄,我也选择了装糊涂,我那时不知道,一个人做错的事,就算只有一件,报应也终会降临。
我手上已经染了血,因为我的心里先把欲望撑开一条缝,允许了恶魔入驻,唯一的不同就是,染上另一个孩子的血,还是染上自己孩子的血,我的孩子最终被我的姑母害死了,这就是恶魔的回聩。”
“人谁无私心,娘子也没想到后来会发生这样的事。”芳期叹息一声,这回是她主动伸手:“司马芸的下场,不会好,娘子届时想去慈宁宫便往慈宁宫罢,这点子事我能答应娘子,所以娘子才该将养好身子,日后好好服侍太后大娘娘。”
司马环只是轻轻眨了下眼,又忽然眼睛里迸发出光彩来:“薇儿来了。”
有孩子在,一切的阴谋诡计都得抛开,芳期也跟司马环一样,眼里带光,唇角牵笑,凝视着薇儿过来。
这时辰,其实已经不早了。
院墙外头已经响起了贩卖夜食点心的小贩嘹亮快活的“号子”,往高远处看,也有了镶边似的霓影,今日羿杜生忌,芳期自是不便留在这里用饭,她看薇儿倚着司马环,司马环似乎也对孩子依依不舍,就主动讲:“薇儿要不留在家中住几日,姨娘过些天再来接你?”
“三姐还是将薇儿带回去吧。”芳舒抢着说道。
芳期看向芳舒。
仿佛正好,她的眼睛里映着远天一片深红的霓影。
“薇儿在家中留几日,太后便有借口让薇儿去宫里住几日,三姐虽有应对的法子,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则讲,薇儿在三姐家中住惯了,早前她还跟我讲,三姐和姐夫待她如何如何的疼惜,我看她现在对三姐,比跟我还亲近。”
芳期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也没有再格外的安慰薇儿,就让孩子依偎着她而已,薇儿的日后,会和她的生母生活得更久,芳期还是愿意相信芳舒,她总归是会为孩子着想的,就连司马环都关怀着薇儿的心情,做为生母,熬过了这段最艰险的时候,芳舒应当会意识到她现在的激进。
是相同的一天。
张孺人总算又见到了洛王和洛王妃出现在一间屋子里头。
她心里既觉得安心又觉得不安,隐隐的忽然有种自己都说不清的念头在涌动,总之觉得心像是被挖出来丢进了大江大河里,沉沉浮浮的没个安生。
洛王妃在说话:“覃妃看来并不笃断我有孕,且她分明是信了阿张的话,透露给阿张的是希望我们先旁观,让湘王收拾了司马极。”
“那……我们是否应当先坐山观虎斗?”
“要博大富贵,从来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柏妃微笑着看向张氏:“你骗不过覃妃,就算你能骗过覃妃,也绝对骗不过晏迟,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覃妃已经显出了企图,她显明是为了让我们袖手旁观,晏迟要对付的是司马氏一族。”
“难不成湘王也想……”
“他只是想做权臣,他想佐助的就是当今太子。”柏妃深深吸了口气:“分而突之,这才符合晏迟的策略。”
“那我们……”洛王总算是开了口。
“当然不能让湘王得逞。”柏妃挑着眉:“我们的计划,原本就是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