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娘终于盼到了重见天日的时候。
做为重犯,将死之囚,她只能穿着一身中衣,披发跣足,好在是镇江侯非但未曾对她严刑拷打,仿佛还生怕她畏罪自尽了似的,让两个妇人寸步不离她的身边,这几天,送来的饮食既干净又可口,她吃完了就躺在铺着锦褥的床上,没挨饿没受寒,身上的衣裳一尘不染,囚徒之中,她可算是顶有体面了。
敏娘望着天上的太阳,微微眯起了眼。
她想起第一次见夫婿时,他也是这样微微眯着眼看天上的太阳,他也是一身白衣,衣上一尘不染。
后来他教她识字,一笔一画的,教她写下“孙敏巧”三字在纸上,他笑着说:“娘子智敏而艺巧,人如其名。”
那时的她万万没有想到,艺巧,会害死他。
如果没有遇见刘氏,没有替她梳妆,没有被刘氏“赏识”,丈夫就不会因为担忧她找去司马家,不会受害,不会病重,不会因为忧病交加这么早辞世,一家人还能过和和美美的小日子,可没有如果。
已经家破人亡。
知罪否?是主审官员在问话。
敏娘深深吸了口气,她盼这天,盼得太久,忍得太久,她有多悲恨,她有多惭疚,她不愿意把这些痛苦带往阴冥地府,她所受的这些锥心刺骨的折磨,必须说出来,无论结果如何,等与爱人重聚的那一日,她还能如释重负的说,我尽力了。
“民妇知罪,但民妇从未打算刺杀太后,虽然民妇痛恨太后,可民妇知道凭民妇微薄之力,无法让一国太后、天子之母罪有应得,民妇于慈宁宫犯下罪行,是为了报复司马极的宠妾刘氏,民妇哪怕是死,要必须将太后、刘氏的恶行当众说出来!
民妇知罪,却不认罪!!!刘氏因为民妇擅长梳妆,逼着民妇签下三年雇约,民妇的丈夫,体弱,儿子也体弱,民妇不愿与亲人分离,拒绝了刘氏,可刘氏竟让民妇入宫替太后梳妆,当着太后面前,威胁民妇,如果民妇不答应受雇于她,民妇的孩子将会夭折!
民妇以为太后会为民妇作主,怎知道,太后竟然也出言威胁,民妇不敢不服软,没想到,民妇的丈夫因为心忧民妇,往司马家探望,被刘氏拒之门外,民妇当晚,在刘氏面前险些没有磕破了头,因为民妇知道外子体弱,万万受不得寒凉,民妇只希望刘氏能开恩,让民妇劝说外子回家,但刘氏不许。
花期节,民妇为刘氏梳妆,只希望她能可怜可怜民妇,允民妇回家看望一下外子,谁知花期节的次日,民妇就听闻了外子病重不治的噩耗,刘氏这毒妇,竟然还不许民妇回家替亡夫治丧!
民妇不是司马家的官奴,民妇是良籍,先是被逼签了雇约,但主家却害死了外子,民妇心如刀割,也实在痛恨太后及刘氏,他们这些人,自恃高贵,逼迫百姓,害得百姓家破人亡,他们却毫无愧疚,他们简直不是人,经畜牧尚且不如!!!
民妇不甘!大卫的律法,难道只用来压榨我们这些布衣百姓,如太后,如刘氏,他们凭什么能无视律法,以强权逼压?!我是弄瞎了刘氏的眼睛,那是因为她害死了我的丈夫,我要是有那能力,必将太后与她都千刀万剐了!!!
我不认罪,哪怕是被判斩决,我也必化身为恶狼,总有一天,我会为了亡夫,为了我,为了我的亲人,我的孩儿报仇血恨,我今天当着众位乡亲父老的面前,立下恶咒,太后和司马氏一族,不得好死!!!”
现场“哗”地一声,如同滚油里浇进了一瓢水。
气急败坏的司马极跳将出来,指着敏娘:“贱妇,该当被碎尸万断的是你!!!”
“司马极,你作恶多端,才是罪该万死吧!!!”
忽然有一个直接跃过了栅障,是个长着络腮胡的糙汉子,司马极瞪着眼看他,显然没认出这人是谁。
“镇江侯,在下朝廷钦犯李槐,投案自首来了!”糙汉子昂首挺胸的站在敏娘身边,自报家门。
龚佑:……
完了完了,彻底收不了场了,谁来救救他?
李槐瞪着司马极冷笑:“你的儿子司马仲,他手下的党徒窦况索贿元公没得逞,把元公逮入冤狱,我因为替元公打抱不平,本欲击登闻鼓为元公鸣冤,哪知道险些遭了你们的毒手,多得为一群遗民所救!
这些遗民,因卫辽议和被送还,谁知道司马大相公奉令安置他们,却根本没有安置,他们在辽国,受奴役之苦,回到卫国,仍然受到司马党徒的欺压,与在辽国为奴时没有丝毫差别,官家在宫里,不知道这些遗民的困苦,被你们愚弄,全然不察各州各县,对司马氏一族已经痛恨在心。
他们是想来临安告御状,谁知听说了司马太后已经公然预政,自知状告无门,顺手搭救了我,想说服我干脆逃去山东,说不定还能挣出一条活路来。
我虽不是朝廷命官,但姐夫却是天子近卫,我一来不愿连累姐姐姐夫,再则也难忍太后和你司马一族真能够只手遮天,我投案来了,但跟这孙娘子一样,并不认罪,镇江侯,我知道你不是司马党徒,今日之事,你上禀吧,官家若是要处治我与孙娘子,我们服诛,黄泉路上还能互相照顾。”
龚佑:……
他没法处断,这件事的确只能上报,唉,这世上原来还真有这么多不怕死的人,一个在公审时直言太后该死,一个已经跑了还能回来自首的……这世道怎么了?
敏娘也就罢了,她从前不过一个在姑丈的商铺谋生的梳妆娘,纵然认识了不少小官眷,但从不指望这些小官眷能替她出头,她把事情闹大,无非指望着如徐太傅辛相国这样的官员能够说句公道话而已。
可李槐,此人大有行侠仗义的名声,就连不少纨绔子弟都甘心称他一声大哥,比如安义侯刘力衲,哪怕有太后撑腰,遇见李槐也是要谄媚奉承的,且今日这么多的看客,不乏曾经受过元紫东照济的百姓,眼看着李槐“投案”,都摁捺不住了。
也不知是哪个举臂高呼:“元大官人被冤枉,李郎君替他申冤也险被杀害,要是镇江侯不能主持公道,咱们也都往丽正门击登闻鼓去!!!”
又有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声音:“孙氏和李槐,分明就是湘王的同党……”
“什么同党?我听说,司马仲早就想把沈中丞给杀人灭口,就是涂显、窦况这些人负责执行,好在皇城司察部里还有淮王当初的人手,阻止了他们,没让他们得逞,龚世子不是见证么?”
龚佑:……
“镇江侯,你还不下令将这些叛臣贼子拿下!!!”司马极是真的气急败坏了。
“司马公,今日是审孙氏一案,我这里,掌握了几件罪证。”葛时简终于说话了。
龚佑的脖子都已经僵硬,扭了好几下才终于侧过来能看清自己的属官。
“孙氏,我可以告诉你,你的丈夫并非病故,他是被人毒害的,给你丈夫诊治的郎中已经供诉了罪状,只不过,他并不认识威胁他加害你丈夫的元凶,他的儿子被绑,他逼于无奈才行下此等罪恶。”
葛时简上前两步:“葛某以为,太后固然有仗势欺民之嫌,但与孙氏并无仇恨,不至于非要将孙氏之夫置于死地,指使郎中毒害孙氏之夫的人不是太后,也不是刘氏,很显然,有人意欲利用孙氏的仇志,掀生此起事故。
早前说孙氏和李槐乃是湘王党的人,兼之指控司马都统欲将沈中丞杀人灭口者,你们都与岁旦之前至今,多起事案相关,我已经早安排了人手,你们逃不掉了。”
葛时简话音刚落,却听几声炸响,一处在临安府官衙内,另几处似从邻近的街巷中传来。
场面于是更混乱了。
他一转身,竟然不见了主审镇江侯的人影。
倒是孙氏和李槐还伫立当场,一步不曾挪动。
葛时简无奈的长叹一声,今日这场公审,他虽有所准备,却没料到会生出这样多的枝节,乱轰轰的就落下了帷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是无法确断了,只但愿官家能够醍醐灌顶吧,至少无论是孙氏,还是李槐,兴许都能保命。
葛时简伸手,扶了敏娘一把:“娘子若信我,暂时再归牢狱吧,葛某向娘子承诺,倘若葛某不能保娘子性命无虞,葛某,及葛某一家,愿与娘子共上断头台。”
敏娘也是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看着葛时简:“葛少尹,葛少尹为何……”
“娘子乃无辜,却被权场争夺卷入了这场乱局,要是官家连无辜百姓都不能体恤,大卫国祚必将崩塌,葛家为社稷之臣,国亡,葛姓当殉,并非为了娘子一家一人。”
葛时简最后看了一眼乱轰轰的现场。
我已经尽力了,已经尽力了。
如果现在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湘王……他或许,还能够力挽狂澜吧。
又是一声炸响,轰然起于凤凰山的方向,白昼看不见烟火,但这一天,有很多人都说似乎听闻了狼唪,一声声的,不知从哪里传来。
临安城真要乱了么?
不是,是大卫,大卫难道真逃不过注定的殃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