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音今日约了芳期在外碰面。
准确说她只是使人通知了湘王府有“重大情报”,并未指定谁来见她,可鉴于多少回来的人都是芳期,按理说这回和她碰面的人也不回是她心目中期翼的那位,可蝉音的目光,还是飘向了芳期的身后,看了好一阵子,才直接拉近垂低,手指头一阵绞缠,仿佛肩膀上忽然压了什么重物,往下一垮。
芳期看在眼里,也就看在眼里而已了。
小壹说在原生世界,她胸怀宽广的容许了彭子瞻纳下两房姬妾,芳期当时也觉得她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此时世道便是如此,男子纳妾如此的合情合理,和俗规礼矩对抗,是一件会让女子身心疲累的事,她以为自己不会犯蠢,可现在她觉得自己就是个“蠢人”。
真要把一个人,视为生死与共的伴侣,让她把他的悲喜当成自己的悲喜,为他的志想甘愿不惜代价,这样重要的一个人,她没有别的需求,唯有一点,就是不能“失贞”,如果有犯,那么她从此不会再信任爱情。
所以想成为晏迟姬妾的女子,都是想要夺走她爱情的对头。
“这回又是沈炯明让娘子来的?”芳期开口便问。
蝉音无精打彩地点点头,一时沮丧得不想说话,芳期默默看着她,也没有急着摧促,就觉得心里的一团郁气,鬼火般的在五脏六腑游走,她甚至都不想和蝉音再有接触了。
蝉音闷了一阵,才渐渐有了精神。
“沈炯明让我告诉王妃,兴国公那头的人,还在继续笼络他,他是为了殿下才跟兴国公的党徒斡旋,是想探明兴国公的诡计,待兴国公对殿下发动致命一击时,他才倒戈相向。”
这话,蝉音前些回已经讲过了。
芳期着实有些不耐烦,但她不露声色,她要是显得浮躁了,会让蝉音心中暗喜,不知道思想会走向哪条歪门邪道,以为她越是忌惮,晏大王就越是对蝉音青眼有加,可芳期不希望蝉音继续执迷下去,她希望蝉音幡然醒悟,迷途知返。
“可事实当然不是如此,沈炯明肯定不想让那些宗室回到临安,他让我告诉王妃这些话,是打算说服殿下放弃这一想法。”
这又是一句实打实的废话。
将宗室外放,本就是司马修提出的“政见”,实际操作者是兴国公,兴国公也因此获得了不少宗室的感激,兴国公固然不会笼络这些宗室威胁皇权,可他却能够笼络这些宗室打压晏迟,而今晏迟的提议,实则是有违诸多宗室的意愿,兴国公只要成功阻止,宗室会怎么想呢?
固然太后失势,兴国公也失了统领政事堂的大权,可依然能够影响圣意,余威尤存,东山复起指日可待。
所以他们会听信兴国公的挑唆,暗恨晏迟不顾他们的利益。
但这也只是兴国公,或者说金敏的目的之一。
“就这些么?兴国公和沈炯明别的打算呢?”
蝉音摇了摇头,没言语。
“沈炯明并不完全信任你,所以他们真正的核心诡计并不会让你知悉,我跟你说这些,是提醒你不要轻举妄动,因急于探清详情,自作聪明去套沈炯明的话。”
芳期对蝉音的“功绩”没有给予夸赞。
当她回到湘王府,却听说家里来了客人,是辛远声。
又正好赶上了晚饭的时间,辛远声既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芳期也没有避忌的必要,迳直往此季风光正好的枫苑,见红冈亭里,酒菜未上,仍只有茶水助谈兴,晏迟穿一件半旧的石青袍,想是他回家已经有些时候了,没打算见外客,听闻辛远声登门,却也懒得换衣裳,选择在这里招待好友一餐晚饭,肯定是还会让阿瑗也来共用晚餐,这里距离阿瑗的居苑更近些。
“王妃这么快就回来了?”晏迟见芳期,冲她一笑:“遥之刚来不久,他是个勤奋的官员,不到下衙的时辰是不会早退的,我们话还未说几句呢,原想着还得等王妃一阵儿,不想王妃也这么快了事。”
芳期:……
不这么快了事,难不成她还得和蝉音饮谈一番?
“听这话,殿下莫不是抱怨我对蝉音太过敷衍?”
晏迟又笑看了辛远声一眼,忍俊不住:“王妃这醋意见长啊,当着外人的面都忍不住拈酸了,我真是太有成就了。”
芳期:……
辛远声:……
一个是又羞又恼,一个是哭笑不得。
“今日两盏茶,都是我亲手点的,我这盏茶才喝了小半,王妃将就着解解渴吧。”晏大王还没完没了了。
芳期两眼直瞪着他,早知道了晏大王表面威肃,实则顽劣,骨子里就不是个正经人,可毕竟不是三岁顽童了,适可而止这个词没学过?
她要是继续和他耍嘴皮子,岂不是跟晏大王一样幼稚?!
芳期转了头,跟辛远声闲聊:“阿嫂最近还好?我说得了空闲去陪她说话,哪知最近琐事多,竟一直难抽出空闲来,她可别恼我言而无信才是。”
这样聊了两句,晏迟又不甘寂寞了:“遥之快当爹的人了,最近把一切应酬都能推就推,前番明江有了喜,乐得下帖子请我吃酒,我以为遥之必然在场,哪里知道你竟然缺席,一问,明江还说呢,你道公务忙,最近不能吃酒,明江往兵部衙司去‘拿’你,去晚了一步,忙于公务的人竟不见了踪影,兵部的吏员在背后打趣你,说你最近都是踩着点就下值,到底是有了妻室的人,再不同过去似的,把衙司当成了家,恨不能宿在里头。”
什么叫“明江有了喜”?芳期惊奇的把眼睛又看向晏迟。
“徐明江是得了幅好书帖,他就爱收藏这个,于他而言就是喜事一件。”晏大王很高兴又重新赢回了自家娘子的关注。
芳期:……
“四娘是远嫁,现在还未十分习惯临安,且又有了身孕,我该多陪陪她。”辛远声解释了一句:“她又最厌烦酒气,尤其此时,所以我才婉拒了明江,只好等过些日子,再亲自作东向明江赔礼。”
“哦?那遥之今日也是不能饮酒的了?既不是馋我的酒,那肯定是有要紧事不得不赶在这时和我商量了。”晏迟道。
辛远声点头道:“我是想问你,那刘二之死是不是与你相关,还有最近针对先帝的舆论是不是你使人扩散?”
辛远声的神色严肃了。
芳期正想说话,这回却被晏迟抢了先:“不是我干的,据我所察,是辽人的手笔。”
芳期顿时疑惑。
后来,当回清欢里,才道出了心中的疑问:“晏郎的计划,从前并未有意相瞒辛大哥,为何今日却说了谎?”
“我要实话实说,免不得又会和他起争执,辛遥之既辩不过我,更不想阻止我的计划,何必让他焦灼犯难呢?”晏迟道,他也知道芳期不易想得透彻,又附加了详细解释:“刘畜该死,国法拿他没奈何,我取他的性命也算替天行道,辛遥之倒不会因为这个和我争吵,可是我有意煽动舆论,针对羿承钧及其一系子孙,这势必会让不少宗室蠢蠢欲动,不利于大卫的安定,这才是他最介意的。”
“宗室会谋逆?”
“必然的。”晏迟轻哼一声:“除了汴王之外,那起子羿姓宗室都是心怀贪婪的窝囊废,且羿栩没有恢复他们的爵禄,他们心中原本已经不甘不满,刚归卫时,自然不会有谋逆的企图,但并不是说他们没有这样的妄想,而是因为他们之中最具名份的皇太孙,也就是现在的汴王不但不听他们唆摆,而且对他们还有压制的举动。
那时候没有契机,他们才只好服从羿栩,我现在给了他们契机不说,且还谏言羿栩必须提防他们,将他们召集回眼皮子底下看管,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羿栩先后杀了羿杜、羿标两个亲手足,会不会因为舆论,对他们也起杀意?
不能坐享尊荣就罢了,小命眼看都不保,就算是窝囊废,也总是会抗争抗争的,他们在地方,就有机会游说官兵支持他们起事,攻下临安也许困难,但自立为王称霸一方并非不能尝试。”
“可是这样一来……”
“我不这么做,大卫迟早也是会内乱的。”晏迟轻哼一声:“大卫的官场,腐败已久,地方官员擅自加重赋税,以饱他们自己的私囊,临安之外,甚至连扬州等富庶之地,也都有民众果腹无粮,患病无医,羿栩重用武官,却不让辛公这枢密使管控地方军务,兵户们为统领苛压,这样的怨气日积月累,只需要一点火星,就会爆发兵变。
可羿栩只信粉饰后的太平,如徐公、辛公等忠良之臣,他们在临安,虽知晓州县的乱况,无奈的是说服不了羿栩推行改革,根治腐坏,我就算不点火,辽国的莫为刍也会点这把火,而由我来点火,自然会有灭火的办法。”
芳期松了口气,这道理她听得懂,晏大王放火,必然会先准备好及时水,乱上一阵,就能平定了,可要是让辽人放火……那就会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势燎原。
可芳期因为相信晏迟,却忽视了一点,这些道理她都能明白,晏迟为何就不能说服辛远声呢?为何单就在这件事上遮掩欺瞒肝胆相照的知己好友?
这其中,关键厉害处,芳期放过了。
棋局至此,实则杀着已成,只不过晏迟的杀着,埋得深晦,因为现在还不是凶猛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