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一年江南的梅雨季节终于过去,天穹日胜一日的开朗明灿,汴王的死讯终于传回了临安城。
他还未至岭南,在一众内察卫的护侍下乘舟而往,大船刚自霞浦入海,便遇水匪劫杀,船被焚毁,汴王尸沉深海。
兴国公、金敏一干人万万没想到“杀身之祸”会成真,汴王人还未至岭南,途中便已丧命,而他们在贾高松的游说下,好不容易才安排好挑唆岭南土族起事生乱的计划,却是无力阻止一触及发的变祸了,这该怎么办?汴王已经死了,不能替他们背黑锅,让他们还怎么东引这祸水,淹没湘王府?
计划不得不紧急叫停。
与此同时,羿栩着令晏迟督遣外察卫,负责察明汴王遇害一案,这回并未与什么人商量就直接下了圣令,老奸巨滑的金敏倒也有了省悟,一拍大腿:“我们算漏了一环!这回汴王遇害,分明是官家的意图,晏无端洞察了此一点,方才道出汴王会有杀身之祸的测卜,所以官家并不是提防打草惊蛇,而是确断晏无端未与汴王勾结。”
“可,金公不是笃定湘王已与汴王相勾结了么?湘王竟忍心看汴王送死?”
“官家要处杀汴王,晏无端也无力阻止,他若损挫官家之计,则自身难保,而汴王虽死,汴王二子却活着,官家执意要将汴王送离临安,导致汴王杀身之祸,为了安抚汴王妃母子,必会示以恩荣,日后湘王府与汴王府间走动来往,就更是名正言顺了。
晏无端要为赵清渠复仇,势必对官家也怀恶意杀心,他借此争得官家信任,一但得手,即可推立汴王子登位,而还有谁能辅佐新君断决国政?晏无端无奈之下,舍汴王而取汴王子为傀儡,他同样能达成计划。”金敏的一番分析头头是道。
“晏无端的后计还并非燃眉之急,外察卫已然前往福建,若这时岭南变乱发生,只恐官家会任命外察卫再察变乱之因,若是咱们留下丝微破绽,晏无端定会借机发难。”元务墉已经开始淌冷汗了。
“这倒无妨。”金敏摆了摆手:“此事为我亲自督办,绝对不会露出破绽,原本岭南之境,因着移居者越来越多,与本籍土族的利益之争早便激化,且那些土族蛮勇,他们一贯不服朝廷政令,官家也早有平定慑服的打算,借着这回契机,用兵剿平是轻而易举的事,官家不在意,就不会计较根源。”
元务墉方才长长舒了口气。
晏迟这一场“气怒”,到此时也不得不消减了,这天在潘吉差不多抱着大腿恳求的纠缠下,终于答应入宫去见羿栩,当听闻羿栩要把汴王遇害算在辽人头上的话,晏迟高挑着眉:“官家,臣不得不再说句大实话了,前番有人故意散播所谓天谶的事件,实则都没有事关辽廷的确证,这回汴王遇害事故,更加与辽廷无关,官家若至咬定乃是辽廷指派的杀手,大卫的亲王遇害,官家必须追究,辽国是否会因我朝的空口无凭,一再忍气吞声呢?”
羿栩这是要向辽廷宣战的节奏啊,当辽廷真好欺么?
“大卫与西夏为友盟,辽国怎敢欺犯我朝?再则,此番质问辽廷,以决裂之势,无非是旧约纳币之条不再屡行,榷市仍然开放,辽国仍享利益,相信只是纳币一笔损失,辽廷也不会真与我朝开战。”
纳币这点损失当然不至于让两国开战。
只不过事关的是辽国的国威,羿栩这是当辽帝跟他一样懦弱呢,只要有钱帛之利可图,就连脸面都可以摘下来扔给别人践踏了。
“臣的谏言,官家既不听,那今后臣也不再多言语了,汴王一案,臣听令行事,只不过臣之爱妻,与汴王妃情同姐妹,为了汴王身遭横祸一事难免愤愤不平,逼着臣答应下来,力保汴王的两个遗孤平安成人,所以臣还得恳请官家,好生安抚汴王妃母子。”
“这是当然。”羿栩看了晏迟一眼:“汴王与世无争,只奈何叵测之徒太多,他若活着,我朝社稷则永无宁日,我也是逼不得已方才痛下决心尽除后患,汴王子,乃我羿姓骨肉,我既为他们的君主,又为他们的亲长,理当给予照抚,汴王既故,我准其恢复皇太孙之荣,衣冠冢设于怀宗帝陵,其嫡长子袭汴王爵位,次子封渚阳郡王。”
复皇太孙尊号?
晏迟觉得羿栩的头脑是越来越不灵光了,一个活着的汴王已经让他寝食难安,死了的皇太孙难道就不成威胁了?皇太孙可是有两个嫡子的。
“复尊号一事官家还得慎重啊。”晏迟想想,还是提醒了羿栩一下:“稚子无妨,可皇太孙之子同样会为叵测之徒利用其旗号,官家若是真复了皇太孙尊号,汴王之故就……白死了。”
羿栩恍然大悟:“是我顾虑不周,也着实是,虽是为了社稷安平的大局,毕竟还是心中惭愧的。”
惭愧什么啊,中了入骨迷的人,一旦断了药,脑子就会越来越迟钝,再过一段时间,连听觉、视觉、味觉都会减褪,别说阅看奏章,便是有人照着奏章读给羿栩听,他都听不入耳了。
晏迟回到家中,贾高松已经等候多时,晏迟也知道他们的计划受挫,贾高松少不得另谋诡计,这场应对难免,再不耐烦都要陪他胡扯,他也懒得换下那身蟒袍公服,顶着紫金冠,直接去见“好友”。
贾高松一看晏迟未曾更衣,就明白湘王并不愿意和他多聊。
“殿下一阵间要忙公务?”
“没什么好忙的,着实是汴王遭遇不测一案,凶犯除了辽廷不会再有另的人,缺的是证凿而已,事发闽南,外察卫能与地方官员相互配合,察出证凿并不困难。”晏迟坐下,喝了半盏茶,又道:“只是嘛,噩耗传来,汴王妃肝肠寸断,内子不放心,将她们母子再次接来家中暂住,今日官家又给了恩典,过些日子才会正式宣诏,不过我既知道了,总得先转告内子让她安抚安抚闵妃。”
“殿下可曾想过,利用这回契机可以将兴国公等政敌一网打尽?”贾高松只好长话短说。
晏迟抬眸看他一眼,眸中透着笑意:“我说汴王只要离开临安就有杀身之祸,沈炯明却说我乃胡说八道,为的是不让汴王远离朝堂,谋的是佐助汴王篡权夺位,他们当然不希望汴王遭遇不测,我要是将他们拉扯进来,岂非是不合常理。”
“可眼下,官家必需倚靠殿下才能洗清残杀亲族的罪实,殿下若提出此一条件,官家权衡利弊,也不得不从。”
“汴王乃辽国敌间所害,官家哪有罪实?”
贾高松蹙着眉头:“某虽不在朝堂,未登权场,却自信还有几分洞见,汴王若真是为敌间所害,官家岂不迁怒执管外察卫之殿下,失职之过?”
“先生既有洞见,又如何不知君臣相处之道?晏某虽枉恣之人,却不敢过了分寸,此时要胁着官家处杀了兴国公等等异己,岂不成了官家的眼中钉,慢说官家会对晏某猜忌甚至心生恼恨,便连朝堂上的中立之臣,也都会质控晏某气焰嚣张,视晏某为社稷巨害了。”
贾高松一哂:“殿下心知肚明,前番汴王子嗣险些于尊府遇害,乃是兴国公一方使出的杀手锏,一着未成,他们难免还有后计,兴国公乃是官家嫡亲舅父,若不趁机铲除,日后殿下必一直受制于他,殿下也当然明白,官家便是再信任殿下,可相比兴国公而言,殿下亦属外臣。
贾某以为,君臣之道,君若有过河拆桥之意,便即先失仁义,那么臣子又何必愚忠?现今,汴王妃因为汴王遇害对官家及兴国公一党必生恨意,又势必会感念殿下庇护她母子三人,若是,殿下佐汴王子……”
“先生还真是看透了人心啊。”晏迟眼睛里笑意更盛,他伸手,拍拍贾高松的肩膀:“司马氏与我晏门,早成不死不休之势,我的确不想将大好头颅送给太后、兴国公这等愚人用钝刀砍着玩儿,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下别看我似乎在朝廷很有威望,可要行篡逆之事,这点子威望还远远不足够。”
他长叹一声,倾了倾身,嗓音压得低沉:“汴王子,懵懂小儿,我若佐立其登位,控天子为傀儡以号令天下的野心岂非一目了然?所以汴王子不能为我所用,除非汴王‘死而复生’,可现下汴王若就‘死而复生’,这天下仍然承平,世人无非只是议论一阵汴王着实饶幸罢了,得等天下大乱,兵祸四起,世人才会质疑今上果失天道,到那时,汴王‘死而复生’,才能成为天命所归。”
贾高松大是震惊:“汴王并未罹难?”
“我想要护着的人,便连天子也是难杀得死的。”晏迟又再重重拍了拍贾高公的肩膀:“汴王已经平安抵达西夏了,且我相信辽国,受不下这口冤枉气,他们势必会起兵,而起兵之前,也势必会煽动卫国内乱,官家力拙,大失人心,届时汴王再现身,拆穿今上才是杀害他的凶徒……先生以为,我这计划如何?”
“殿下好谋算!!!”
哈哈,我的确好谋算,那么贾君就请乖乖入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