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不会让潘成死,要救潘成不死,陈渝就必须活着。
田氏心里打的小算盘,是趁着陈昼不在家中的机会,用庶子陈渝献祭,既取悦了区氏,又拔除了眼中钉,她其实早就买通了官奴张家和,别看张家和深得陈昼的信任,但其实是个刚利忘义的小人。
张家和有个妹妹,同样是陈家的官奴,与陈大郎早就眉来眼去有了肌肤之亲,可陈大郎的妻室,她的母亲是陈昼一母同胞的妹妹,当初田氏也是为了争得小姑子的“站队”,才替嫡子求娶了小姑子的嫡女,对这儿媳,田氏当然得捧着,所以一直不让嫡长子纳妾,陈大郎和婢女苟且偷情,田氏知道,却一直替儿子打掩护,瞒着儿媳。
张家和心知,要没有田氏的“包容”,他家妹子早就被发卖了。
当田氏心生一石二鸟的毒计后,便跟张家和商量,只要他做成了那事,她会想办法成全张小妹,虽说只是被收为外室,但从此之后不用再受婢侍之苦,等过些年,张小妹生下儿女,那时候家中的威胁没了,就不用再有顾虑,会给张小妹一个名份,把她们母子接回家中。
至于其余几个随从,一直便信服张家和,再说陈渝一死,除了听令于田氏,他们也没个别的出路。
但为什么非要造成陈渝坠水呢?
潘成虽是个纨绔子,口头上喊打喊杀,却并不是个真强盗,没有携带刀剑凶器的习惯,光用拳头是揍不死人的,陈渝要真被匕杀当场,破绽太大,就连陈昼都瞒不过。
可要是坠水,陈渝偏偏又识水性。
为了防范陈渝“坏事”,田氏才授意张家和推陈渝落水之前有那番告诫,为什么要说是受区氏指使,那也是因为要让陈渝知道是她这嫡母授意,未必肯配合这出苦肉计。
田氏的想法,本就是陈渝坠湖后,好在被及时救起,本是有惊无险,但却因为先受内伤再感风寒,不治而亡。
她当然没有安排水下伏击陈渝的人。
那人其实是晏迟安排的,正是白七郎。
徽州白氏的确是世族,可此一任家主白振,幼年时险些被鬼樊楼的匿贼拐卖,多得刺探社的成员因巧救下他,并将他送还家中,白振为偿当年恩情,收养了刺探社出身的一个遗孤,当然就是白七郎。
而那屠子安,原本就是晏迟早就安进醉生坊的一个自己人。
白七郎伏击陈渝,不是为了要杀他,是为救他,也是为了骗他。
这些芳期都知道,但芳期不知道的是唐哲父子也参与了这起计划,而且作用可谓关键。
“唐哲其实并非心胸狭隘之徒。”晏迟回到家中,什么事不干,自然先紧着满足芳期的好奇心:“他倾慕赵婶是事实,为此视赵叔和情敌也是事实,年轻时与赵叔发生过不少争执,甚至还动过手,可要说因此记恨赵叔赵婶,他其实从未有过。当年赵叔被构害,他曾私下见过赵叔,虽是讥嘲的口吻,却劝赵叔干脆离开临安,往山东,那是羿氏一姓势力不及处,即能自保。
赵叔不愿,且跟他推心置腹一席长谈,这些事是辛遥之事后才告诉我,赵叔将赵婶及小姑姑,家中女眷都托付给了唐哲关照。”
“可是唐公当年,并不被是位高权重的人物啊?”芳期问。
“但世人皆知,唐哲对婶娘有情,羿承钧因为赵叔自认罪行,原本无意处死婶娘等等女眷,尤其是小姑姑,唐哲若然争求接婶娘及阿瑗她们回家照顾,羿承钧应当不会阻止。”晏迟道:“唐哲当时,痛斥赵叔愚忠,但很快他就上了那本奏章,就是为了引起世人责谤他为挟私报复的舆论,他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反证赵叔清白。”
但东平公还是认罪了。
“唐哲也没想到,小姑姑会突然遇害,导致羿承钧下令秘密/处死赵婶等等女眷,他当时虽没有证凿,羿承钧公昭东平公府的女眷乃是畏罪自尽,可唐哲十分确定婶娘不会选择走这条绝路。因为在东平公府被围禁之前,他见过婶娘,婶娘虽心中悲痛,可她支持赵叔的决定,她明确告诉唐哲,她会活下去,因为她若也选择追随赵叔,小姑姑更会自责,她活着,小姑姑才有求生之志。”
芳期恻然不语。
要不是高仁宽,要不是王烁,赵娘子母子二人不会遇害,那么至少东平公府,诸多女眷都能活下来,或许连东平公未成年的孙儿现在还都在世。
“不是唐哲没有机会于仕场晋升,是他心灰意懒,他自知没有能力为赵叔一家复仇昭雪,他也不再存有辅佐羿姓皇族的志想,他选择消极等待这个国家走向衰亡,所有的一切崩塌如废墟,他甚至还曾嘲笑过辛遥之,说他和赵叔一样都是死心眼,自恃为救世主,却看不清有兴便有衰,正如一个人从生到死,这都是注定的。
羿承钧死时,唐哲大笑不止,可后来却缄默垂泪,他主动去见辛遥之,那日我也正与辛遥之饮酒,避开了唐哲,却听见了他们两个的交谈,唐哲说最可悲的是,仇人不得善终,而泉下亡灵却并不为仇人终得孽报而释怀,反倒是心有戚戚,他问辛遥之……”
赵清渠若泉下有知,当悲不自禁吧,因为他的一片苦心,到底还是付之东流了。
“唐公一直不知晏郎之志?”
“从前不知,直到沈炯明狗急跳墙开始连赋闲多年的人都不放过,他告诉唐哲我是为赵叔复仇,若不反抗,只有一条死路,唐哲立时决定复起,他是想助我铲除这些奸恶之徒,原本他在我计划之外,是他自己甘愿淌此浑水。”
芳期看了晏迟好一阵:“所以,借着这回潘成事案,晏郎也是为了让唐公再度置身事外?”
“他本应置身事外。”
晏迟这才喝了一口茶水,微微往后一靠,眯着眼看越来越淡的一丝斜晖,正从墙头的青瓦上依依不舍的外撤,那冷淡的眼眸里,似乎不存半点情绪:“虽说唐哲现在这把年岁了,锋芒已褪,枉恣不存,可他仍然不擅长圆滑世故,且就算他能瞒得过沈炯明,也绝对无法瞒过老奸巨滑的金敏,早晚他都会露出破绽来,反而会让我的计划节外生枝,这个时候就让他‘败露’,方才能打沈炯明一个措手不及。”
沈炯明也自然会质问唐哲。
为何要背叛,为何要和湘王狼狈为奸,你莫不是忘了你手上也染着赵清渠的鲜血?!晏无端不可能放过你,你这个愚蠢透顶的东西!!!
唐哲眼看着沈炯明暴跳如雷,他心里也憋着一口窝囊气。
他被湘王这小子给骗了,湘王明明说这回反击必能重创沈炯明一党,结果呢?只让三个女眷被处杀算什么重创?司马权、沈炯明、元务墉三人全身而退,连训斥都未挨一句,而付出的代价是,他居然这么快就暴露了!!!
可箭已发出,收不回来,唐哲干脆挑明:“愚蠢透顶?哈哈,沈炯明你当我真那么憎恶赵清渠?没错,我是讨厌赵清渠,可我更加憎恶羿承钧和你等一流货色!!!若无赵清渠,何来康王,何来兴宗,淮河以南半壁江山何存?!赵清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而你等,无非苟且偷生一群蝼蚁!”
“你,你竟敢辱及先帝!”
“是,我就是个乱臣贼子,可沈炯明你拿我奈何?你这时便是往宫里去告恶状,皇帝可还会信任你?他只会以为你气急败坏,又再血口喷人!”
但唐哲在天子跟前,当然又是另一番说辞了。
“臣虽感念沈相公知遇之恩,方得复起之幸,也确然对湘王一类近幸之臣心存成见,从前以为湘王以卦测之术蒙幸,才干远不及沈相公、元大夫等进士出身的臣公。但臣万万没有料到则是,沈相公竟因与湘王政见不合,私下算筹着构害谋杀无辜这等下作阴险的作为,臣实不能助纣为虐。”
接下来还有一番说辞,唐哲竟跪请羿栩务必将沈炯明、元务墉的罪行公告天下,依律严惩。
羿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件案子,唐寺卿你是只知其一不知究底,朕已经审明察实了,都是几个心胸狭隘且跋扈恶毒的妇人合谋,沈公、元公等并不知情,兴国公也是因为只看表面证供,误以为潘成为真凶罢了。
唐寺卿亦是有妻有室的老臣了,也当体谅沈公元公二位以亲疏虑信否的人之常情,便连朕,多少事务,也不会无端端怀疑皇后会瞒私,且这件事案,毕竟未造成伤亡,若是为此罢黜相臣,引起朝廷震动,未免小题大作。
兴国公并无办案经验,再任临安府尹的确不适当,朕也已经在考虑将兴国公调职,今日召见唐寺卿,也是为了交待你一声,不可将对此案的测断,扩张闹生是非。”
唐哲正欲再理辩,潘吉却挑这时候进来,打断了唐哲的话。
“官家大喜,岭南有捷报传回!”
羿栩终于盼到了岭南的捷报,喜出望外,赶紧拆阅,挥挥手让潘吉引着唐哲出去。
潘吉送这一程时,低声提醒唐哲:“唐寺卿既是对湘王不存成见了,何不听听湘王的劝导呢?沈相臣和元大夫二位,官家留后还有用处呢,唐寺卿何必急于将他们置之死地?官家最近忧愁岭南战事,原本就无闲心多问臣党间的争拗,唐寺卿得多体谅官家啊。”
唐哲斜了一眼潘吉。
好嘛,晏无端可真本事,连福宁殿里的大太监,都心向着他这一方呢。
赵清渠教了一个笨学生,却救了个老谋深算的好世侄,他终于是……但愿没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