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没有急着对顺昌府发起攻击,他这几日都在营区演练战阵,另经过这几回实战,他“挖掘”出二、三十个对军事战计相对有更高天赋的军士,这些人中既有统领也有士卒,除了骁勇之外还都算具备督战的能力,于是趁这休战的时间,晏迟着重对这些人进行培教。
行军在外,军士们多以粟、饼为主食,不过荤肉的品类也算丰富,芳期负责拟配汤菜食单,让将士们既得补充营养,还能一享口福,另外她还得复杂拆阅刺探社送来的密件,若是不关要紧的事务她就能安排处理了,要紧的先报给晏迟。
芳期颇有种人在营中坐,天下事尽知的奇妙感。
临安城里倒是风平浪静,据信报,百姓们几乎都不再关注九地叛乱这起曾让他们人心惶惶的大事件了,尽都笃信朝廷大军能获全胜,所以照旧只顾自家营生,商贾们也觉得这场战争已经快到尾声,全数歇了囤积居奇的心思,新岁前略有涨幅的粮价又持平了,各大酒楼食肆照样宾客如云。
司马权、沈炯明一起子人也看似消停,都等着晏大王回到临安后再决一死战呢。
至于宫里,羿栩这皇帝逐渐已经不能事必躬亲了,常朝都已经歇止,政务交由政事堂,几个宰相统一主张后先行草拟批复,再交皇帝准章下发,而其实进行准章下发的人多数都是清箫,只不过羿栩交待他若是有违章程的特事,还得先行知报。
也就是羿栩虽然“病体难支”,精神不济,却还没有完全放弃权柄。
芳期正寻思着羿栩这样的“顽固”,晏大王到底要怎么才能获得决政大权,把下一封密报一拆开,她的神情就是一变。
赶紧让人把晏大王请回营帐。
“邓州乱起来了。”芳期一边把密信递给晏迟,一边道:“耶律齐果然生事,刘维已被刺杀,耶律齐以陶永为凶手的借口,咬定是我朝毁损盟约,他不待辽廷下令,就已经从唐州发兵攻入邓州,且将邓州知府陶永斩杀,邓州现在,已经为辽廷控制了!”
“这是意料之中。”晏迟笑了一笑,像他盼这消息已经盼了良久,如今终于是东风已到万事俱备一般,一甩手将密信丢进炭盆中,却连看都不看那倾刻间就蜷曲的纸张:“好了,可以让闵妃准备书信,咱们遣使送入顺昌府。”
羿枚日日都在城墙上。
但他其实看不见朝廷四十万大军的森森营帐,只能看见城外的一片平原,未到阳春三月,一切似乎还萧瑟着,城门外的官道上不见一辆车马,这样的寂静让他心里越发的焦灼,他在这儿日日观望着,当然不是翘首以待敌军来攻,而是期盼着援军速来驰救顺昌府的危急。
可除了一阵风,卷起一蓬沙。
羿枚颓然走下城头。
许多双眼睛都看见了这个一日比一日沮丧的顺昌王。
两座城门紧闭,籍兵们暂时不能再逃亡,他们毕竟还是犹豫着的,因为他们绝大多数都不是独身,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他们可以冒着风险冲杀出去,可他们的家眷呢?哪怕是逃离了顺昌,真能逃脱朝廷大军的追击么?他们真的能拖家带口的顺利逃往山东?先期怕还有希望,可眼下却是希望渺茫。
最佳逃亡时机已经错过了。
所以籍兵们其实也在期待着援军赶到,如此一来他们兴许还能背水一战博得生机,可顺昌王沮丧的神情让他们心情也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重了,湘王不肯莽撞发兵,指不定又再琢磨什么阴谋诡计,衢州城,仙霞关突然失守,舒州城更加是败得莫名其妙,且连柏太师都已经弃了顺昌自顾逃命去,怎么看,顺昌王也比不得湘王更加足智多谋。
兵力悬殊,敌方战将比己方战将智勇百倍,如果援军不至,胜负是毫无悬念了。
这个春天,太不美好。
皱着眉怂着肩的羿枚刚刚才骑上他的战马,却有一个兵卒飞速蹿下城头,一边跑还一边扯直了嗓子大喊:“大王,大王,有敌情!”
羿枚险些从战马上直接摔下来。
他好不容易才重新登上城头,看清楚只不过是一人一骑身负着来使的令旗从驰道远端急奔而来,气恼得险些没有将通报敌情的兵卒一脚给踹下城头,好容易才摁捺住这股子恶念,竟还不忘用远望镜探察了一下,才道:“敌军无诈,开门,看是什么人来使。”
来的人是羿青。
但他当然不承认自己是军使,两国交战才有军使之说,羿枚却仅是一介逆徒,他即便担负着军使的职责,也自称是天使——没长翅膀,意指天子遣派州县的使官。
“逆庶枚听令,某奉的是官家圣旨,尔等谤诬官家企图篡位,官家为证尔等罪行,为免伤及更多无辜,准允闵王太妃所谏,由闵王太妃安抚顺昌军民,尔等因贪婪之心,私欲之图,檄文称奉佐故汴王之嫡长子克承卫统,官家令尔等称誓,若伤闵王太妃于府城之内,必遭人神共弃,万死不得天赦。”
羿枚一点也不想称誓。
可他却不能不称誓,因为他声明要佐汴王后嗣为皇统,那就绝对不能伤害汴王遗孀皇统之母,他当然也并不认为闵妃会支持他们的“义行”——闵妃的两个儿子还在临安呢,要若闵妃附逆,羿栩绝对会对那两个幼儿痛下杀手!!!
羿枚只好答应让闵妃入城。
晏迟和芳期亲自护送闵妃,当然也只是到城外——他们两个要跟进城门里去,哪怕羿枚冒着撕毁檄文师出无名的风险,也绝对会先拿他们两个的大好人头,他们护送闵妃到此,无疑便是警告羿枚,只要羿枚敢损有闵妃的安危,四十万大军便会立即攻城。
闵妃的车驾畅通无阻般驶进了顺昌府的城门。
又早有六神无主的籍兵,把闵妃即将入城的事言告家眷,他们认为这或许会是个转机。
闵妃定然是担负着和谈的使命,以期不动干戈就能平息这回事变,说不定官家就有赦免附逆的旨意,哪怕是将他们流配,总之还能保住性命,然而就怕顺昌王篡位之心不死,拒绝了朝廷的恩赦,所以许多的军户籍兵都拥往顺昌府衙门前,他们膝拜于闵妃的车驾前,希望闵妃这一回和羿枚的谈判,能够公开进行。
羿枚真是有苦说不出。
但闵妃却已然移步下车。
她未带帏帽,却穿着亲王太妃的服饰,她不急着打量羿枚,一双眼睛看向那些膝跪着的军户籍兵,此刻她的心情是沉痛的,未语,就先长叹一声。
“吾情知众多军户籍兵,若非贪奸谗小所逼,绝不至于附逆谋乱,然则你们如此冲动,不识罪逆党首的居心险恶,不依国法律令行事,挑衅君威,战损社稷,实乃罪不可恕,官家若尽予宽敕,至此之后,岂不国法律令有如空文?”
这一番话,闵妃只听人群之中,迸发的是悲泣之声。
羿枚连忙道:“太妃难道不知,国法律令早已有如空文?太妃身在临安,可知羿栩这竖子轻信的奸臣……”
“我当然知道!”
闵妃也打断了羿枚的话:“可是当顺昌府的军户深受奸谗欺凌时,羿枚你身为宗室,何曾有过检举奸谗恶行代为军民申冤求庇的正义之行?你坐壁上观,且还煽风点火,你为的难道不是利用顺昌军民助你达成权欲?!
官家已经下令重惩奸贪恶吏,始作俑者元务墉业已服诛,你何故还不罢止逆行?你口口声声称亡夫方为天家正统,你要佐助小犬克承皇统,好,小犬稚弱,尚不懂人事,我,汴王太妃,如今可代亡夫及小犬,向顺昌府军民及你声明,亡夫在世前,早已请辞皇太孙称号,愿奉尊于今上,从无取而代执天下的贪欲,我于此时,当着顺昌府如此多军民面前,勒令你羿枚用这把天子之剑自绝,你可服令?!”
“太妃这样说,无非是因为汴王二子尚且为羿栩所控!”
“看来你并不肯服从我之口令。”闵妃冷哼一声:“我问你羿枚,小犬年弱,不知事理,即便你等功成,小犬尚不能亲政,你可愿意我这幼主之母代执天下,而你等奉行不悖?那我有言在先,在我看来,你根本无能辅政,更不可能革除官场积弊,使大卫治域海宴河清,唯有湘王殿下才能担任辅政重臣,你是否心服于湘王?”
羿枚:……
“顺昌府的军民们难道还看不清羿枚的意图么?什么代天行命,为民谋安,这些统统都是谎言,他们这些宗室,不过是看着我与小犬,孀妻弱子,孤儿寡母,只要他们篡位功成,就能把控我们母子为傀儡,你们以为羿枚将官家取而代之你们就再不受豪强欺凌么?不,羿枚若把控朝政,他的贪婪更会炽生,更会任用贪奸谗小,而你们所受的痛苦,更增百倍!”
“闵妃你休得血口喷人!”羿枚眼都红了,他甚至已经拔剑出鞘。
闵妃轻轻一笑,全然不惧羿枚的剑刃就近在咫尺。
“让太妃把话说完!!!”
就连羿枚身边的籍兵,此时也已经不再对羿枚令行从事,他们铤身而出,挡在了羿枚的将军剑前。
闵妃又是一笑:“附逆之籍兵不赦,家眷不受诛连,这便是官家的恩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