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期已经很久没做过噩梦了,但这晚上,噩梦又找上了她。
一个皇帝,面目陌生,他抬着两道眉头,一双眼睛平静有如死水,说的话,也极平静像不带丝毫情绪般:“这都过了多久了?南卫国灭已经多久了?就连流窜东瀛的辛远声,他的子孙都已经死在了东瀛内战有二十年之久了吧?谁还在写卫词,谁还在怀缅中原文化?竟然还有人私下编撰卫史,以图挑衅我大辽国威?速察,不用审断,皆处死,三族尽诛已经不足为警诫了,行一保连坐,我就不信,屠刀之下还真会有铮铮铁骨。”
很多人就这样人头落地,死不瞑目。
而在某处学堂,这里没有杀号连声,少年们笔耕不辍,仿佛是炎热的夏季,因为树上的蝉声吵闹不休,却突然有一个学子掷笔,他拍案而起,满面涨红。
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母亲是汉人,父亲也是汉人,但都说我其实是辽人的后脉,我是母亲和辽人的奸生子!所以,我的弟弟们只能为奴,我的妹妹们只能为婢,唯有我因为有一半是辽人的血统,才得以入学参科,你们让我承认什么?承认晏迟这个祸国之人有经天纬地之才?他要是现在就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必将他手刃!
这个学子说这完这番话,竟然直接冲出课室投井。
没有一个人救他,所有和他一样都是黑发乌眸的同窗,冷静的看着他淹死在井里,就像围观一个疯子的死亡。
那个老师,最后才踱步出来,唇角带着一丝轻篾的笑容:“晏迟的确经天之才,只不过他并不是亡卫的忠臣,他想干成的事干成了,没有他的一番作为,我大辽何至于如此顺利踏破亡卫的江山?所以我大辽愿尊晏迟之才,反而是亡卫这些迂腐的余孽,他们不能正视自己的懦弱,不能正视眼下时势,这等一无是处之辈,死就死了。”
麻木不仁的学子顿时哈哈大笑,笑声哄堂。
芳期就是在这时惊醒了,她睁着眼,冷汗直淌,她不敢去看枕畔人这时的睡颜,她头脑里一遍遍重复回响的只有三个字。
何至于。
何至于。
何至于因为晏迟就将造成大卫崩溃,何至于晏迟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只是噩梦。
这只是噩梦吗?
寂寞的夜晚没有声音回答她,就算她忍不住的呼唤小壹上线,脑子里还是没有任何的真实的语音。
原生世界,和这个系统新造出来的世界,轨道会一样,还是不一样。
时日未相隔长远。
兴国公的讯书就送抵了临安,果然是说交换质人,卫以晏迟为质,辽以耶律齐为质,如此卫辽之间就能永修和平不动干戈,兴国公的这封讯书倒是按照程序直呈给了晏迟,可是很快这一消息就传遍了市井。
沈炯明一党,立时发作,逼迫晏迟给予确否,到底是市井间的传言,抑或是辽廷当真有此主张。
晏迟承认了,对的,兴国公的讯书确实是这样说。
沈炯明立即慷慨呈词:“虽则辽廷提出此议太过猖狂,然为了罢止干戈,为了社稷大局,湘王……毕竟就算湘王赴辽,可耶律齐乃辽国宗室,只要我朝善待耶律齐,相信湘王身在辽国亦无忧困,还望湘王以大局为重。”
把辛怀济率先气得吹胡子瞪眼,但他还不及说驳斥的话,晏迟竟然一口答应了。
“好啊,只要耶律齐愿意率先入卫,孤立时动身赴辽国为质。”
湘王殿下当众说出这番话,可临安城的百姓却都不乐意了。
“我呸,那姓沈的竟然还敢逼迫湘王殿下?真真直娘贼了,现如今就连我这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粗人都清楚,要是大卫没有湘王殿下,就等同大开国门纵容蛮夷来此烧杀劫掠!”
“我一堂兄,是禁军士卒,跟我一五一十的说,要不是湘王殿下用兵如神,他这回多半得曝尸战场,再没有命回来临安,湘王殿下可是大卫的顶梁柱啊,怎么能往辽国为质!”
“我虽未入仕,好歹也经寒窗苦读,在我看来,这分明就是兴国公为除异己故意献计于辽王,要毁我大卫国士,摧我大卫脊柱,兴国公,可谓用心险恶!”
“兴国公现在辽国,咱们骂也骂不着他打也打不着他,莫不如,先去把姓沈的那相邸给拆了,也好让官家明白,若真再信姓沈的这起奸臣的谗言,必然会引发众怒!”
“豁出去了,要湘王真往辽国为质,大卫必亡,横竖我等也是被人渔肉,不如去丽正门前呼吁官家给我们一条活路。”
“要为质,兴国公就是个顶好的质人,湘王毕竟不是官家的血亲,兴国公却是官家嫡亲舅父呢,兴国公的身份才与耶律齐相当。”
“干脆先把姓沈的踩成肉泥,横竖法不责众,又就算咱们都被国法处死,好歹保住了妻儿老小。”
于是这天,沈炯明刚出丽正门,就被愤怒的百姓打了个满头包,多得羿青闻讯立即调动禁卫阻拦了暴行,沈炯明才免于被踩成肉泥的下场,他一肚子火,还满脑袋血,可看着这些气势汹汹仍然对他怒目而视的民众,沈炯明忽然感觉到一种穷途末路的恐惧。
他也许会成为大卫国史上,最窝囊最没脸的卿相。
就连羿青,也着实不能赞同兴国公这回议和条件,他直接找到沈炯明:“让晏王为质,沈相臣是不知晏王如今的名望军威么?就算你们把这些反而视为不得不除晏王的理由,可把晏王送去辽国,亏你们想得出来,辽国得晏王,如虎天翼,你们想如何?沈相臣你去军中,去市井听一听,只要晏王入辽国为质,有多少人都情愿干脆随了晏王一同赴辽,说不定还能得个安生!”
沈炯明脑门上包着圈布裹,也是大没好气:“这就是晏迟的罪状,到底这天下是姓羿还是晏?晏迟如今还只是代执一事,就这么多的叛党追随……”
“叛党?谁才是叛党?金公沈公二人趁着卫辽纷争,意图煽动人心惶惶使临安百姓不得安生,你们竟然还敢称晏王是叛党?而今朝廷还未将你们治罪,可愤怒的军民恨不得把你们剥皮抽筋!谁是逆党不是由沈公你一张口断定。”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
但晏迟却喊了羿青去谈话:“你去吧,往邓州与耶律齐会谈,只要他愿意入卫国为质,我立时携家带口赴辽,不过你可别这么傻,莫入邓州城,跟耶律齐约在城外会谈。”
羿青苦笑:“殿下就调侃卑职了,殿下便是愿意赴辽,相信临安城的百姓也会不约而发封堵钱塘门。”
“羿将军既这样说,那我也不说虚伪话了,耶律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入大卫为质,所以自然我也成不了质人。”
“耶律齐敢搞君令?”
“辽国和大卫不一样,他们臣服的可不是君君臣臣这一套,他们拼的是谁的军马强,谁的弓矢准,耶律齐现统率有数万部将,而且自觉身后还有大贵族支持,他怎么可能有雄兵在手,因为一句君令就乖乖为质人?兴国公啊,他是除我心切,却根本不明辽国的情势,他提出互换质人的条件,辽帝当然会赞同。
为什么呢?因为耶律齐自作主张妄自宣战,已经触怒了辽帝!其实邓州事件根本不需要什么证凿,辽帝睿智,心里清清楚楚,若真是我朝的官员暗杀了刘维,耶律齐身在唐州又并晨在邓州,他缘何如此笃断刘维是为谁所杀?缘何就能立时调兵攻占邓州?
辽帝必知我乃大卫官家近幸,不仅管控外察卫,且还领军平乱,要邓州榷市的凶案真是我朝的主张,就凭我的头脑能没想到驻兵邓州以防耶律齐突击?耶律齐何至于如此轻易就能攻占邓州城?
所以辽帝心中清楚这必是耶律齐的阴谋,意在挑起战端让他们这些大贵族再掌重权,身为一国君主,君威遭到挑衅,搁谁也不能忍。所以辽帝才会顺水推舟答应兴国公的条件,意在逼反耶律齐,他可以借此时机狠狠敲打大贵族,辽帝是有为的君主,纵然大贵族都手握兵权,可也难以动摇帝位。
耶律齐头脑简单,他太过高估了大贵族的实力,到头来唯有他落得山穷水尽的地步,除了冒险进攻襄阳没有别的出路,而襄阳公必为力挫耶律齐,邓州我们能够收复,甚至可以收复唐州。
只是兴国公这使臣,到时就会被辽国大贵族迁怒,少不得还需要一番斡旋,才能让他毫发无伤的回国,这才是我请大长公主回国省亲的目的,不是为了收复邓州,而是为了收拾残局。”
这一番话,羿青听到耳中,却是冷汗遍布背脊。
他几乎忍不住要追问,为什么殿下不让兴国公死在辽国?
晏迟像是看穿了羿青的心思,一笑:“兴国公为大卫使臣,若是使臣亡于辽国,抑或为辽国所扣押,这可不仅是关系司马一门的荣辱,而关系到大卫的国威,所以兴国公必需毫发无伤回国,才能真真正正的罢止这场干戈。”
羿青又觉连膝盖都在发软了。
他此刻真的很想对湘王殿下五体投地,对时势的判断分明不提,最难得的就是不会因为私怨而无视国体,这才是,这才应当是,朝廷栋梁应该具备的勇智明德,如兴国公,如沈炯明,他们哪里是湘王殿下的对手?
晏迟起身,迈近几步,两眼直盯着羿青:“不用太敬重我,我不会放过你。”
羿青不是一个坏人。
他甚至不是敌人。
但没有办法,因为他姓羿,因为他投诚的是羿栩,因为这两个原因。
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