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做为一个皇帝,就算不迷恋权位也会遭受物议。
就拿这位明光大师来说,虽说为了追求山水之乐好使诗文更加绝妙,甘心交权退位,谁知道他择中的这位手足兄弟虽说还算仁厚,奈何命不长久,崩逝之时唯有一个妃嫔刚诊出身孕不久,腹中胎儿尚不知是男是女,自然只能在别的手足兄弟中另择储君,哪知后来继位那一个,就是愚孝不堪的脾性,最终导致宗庙毁而国诈终。
史笔于是把祸因都算到了早已隐退的明光大师头上,说要不是他身为国君却耽迷于游乐,好端端的盛世就不会无疾而终,这是对明光大师的盖棺定论,他从此成了葬送一朝社稷的罪魁。
芳期叹曰:“看来做为一国之君,除了军政国事之外,是真不能过于耽迷别的人事。”
“便是勤政之主,也不能完全杜绝物议,说远些比如一个皇帝,因当时匈奴崛起在边境屡生是非,他心知忍战礼让已非长久之计,又正逢因其父祖两代君王力主休养生息,其实已经军备充足,是以主张报以威慑,直将匈奴夷蛮打了个四分五裂,又这皇帝不仅是在军事上,他在位期间,改革币制,实行盐铁官营、均输平准;大力发展察举制,提拔人才任授不以出身贵贱为准;遣使打通西域促进商事。
但这样一位皇帝也难免会有史家批斥,言他好动干戈暴戾不仁,将其任人唯才的主张斥为宠信奴贱。”
晏迟俨然是满面的讥鄙:“就说近些吧,我朝的太祖深感百年动荡乃是领将军权在握的祸因,故立国后一度以削减领将兵权为首重,这确然大有利于稳固根基终止荡乱,然既然内患已平,后来诸多夷国逐渐的开始侵扰我朝领域,后来的继位之君却不懂得应机权变,仍固守着抑武重文的陈规,最终导致了半壁江山失陷。
可要是大卫连江南这半壁江山都守不住,肯定会有史家把罪责算在太祖身上,说太祖是导致大卫积弱的罪魁,至于后来这些皇帝嘛,他们当然也有过错,却成为情有可原,因为他们奉行的是祖制,而不是祖制的制定者,说不定羿栩还能成为史家笔下意图改革立新的明君,可惜了他被我这奸臣罪逆谋弑,使得壮志未酬,史家们根本就不会考虑羿栩意图重用武将,目的只是为了增扩他的权威,根本不是为了征复失土。”
把个芳期听得呆住了:“这样说来史书也是瞎写的啊,根话本故事似的胡编乱造。”
“也不尽然,看执笔者是谁吧。”晏迟轻轻一笑:“当然也要看看史的人是谁,信得过谁的着述。”
“总之羿栩是个昏君,现世的人,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认定了他是个昏聩无能的窝囊废。”
“人总是会死的,知道实情的人相继辞世,后头的人就看不清前尘往事了,又原本大多数人的嘴巴其实都靠不住,事体你传我我传你的用不了几回合就走了样,若真太计较身后名,无异于自寻烦恼,我其实早就已经看开了,羿栩是个什么人,我是个什么人,这根本就不重要,我只要他死在我手里就好。”
芳期差点忍不住告诉晏迟,又哪怕一时之间的确会有人诽责晏郎弑君祸国,但千年之后,却仍有人自那些残留的史载里抽丝剥茧,判断出只有晏郎才有能力挽回华夏国灭的祸殃,为了让这个时代光辉灿烂的文化不至于随着亡国而湮灭,他们发明出了能建造平行世界的系统,若无系统存在,晏郎和我在这个世界依然不会有任何交集。
但她还是忍住了。
芳期现在不再担心晏迟会介怀她起初的动机不纯,又无论多么玄奇的事体,她也坚信只要她说出来晏迟总不至于怀疑她罹患了癔症,可现在把这些话说出来,有何意义呢?
为了避免亡国,该做的事晏迟已经做了,且他已经决定事了拂衣去,现在告诉他系统的存在,告诉他在原生世界因为他弑杀羿栩不知所踪,留下的残局最终导致华夏沦亡,他所在意的人,那一世唯一的知己好友因此与他反目成仇,一直对他心存怨恨?
芳期不忍心。
世事已经发生了诸多改变,又何必让晏迟知道原生世界的走向?
可这一晚,芳期再次记挂起久不上线的小壹来,也不知道这系统是死是活,更不知千年之后的蓝先生和吕博士是否已经放弃了小壹,而至力于让小贰通过袁子高收集书稿画作乃至烧瓷制茶等等技术。
是否在吕博士看来,种种更移和改变还不足够避免华夏的亡国之殃,她的努力只不过是让少数人的祸福悲喜发生了颠覆,那么真的还是难免……
芳期的心事不期然就重了几分。
她的家人,固然都做好了迁离大卫的准备,她甚至已经收到了母亲的书信,说在高丽已经是安定下来,晏郎遣派的人手,先将住宅收拾得格外舒适,她并没有任何不惯,只是惦记着尚还远在临安的家人。
母亲平安了。
可芳期还有许多的亲友,明皎、阿霓、小闵、阿辛等等闺交,他们的夫婿,兄长,父祖均以大卫为家国,男子们是决意与家国共存亡,她们自然也难舍亲长和伴侣,那不久后的临安一别,难道就当真再无重逢之日了?
芳期因有心事,虽不会在晏迟面前表露形迹,可当晏迟不在家中时,她总有几分郁郁的,就连婵儿这么小的丫头都有所觉察,某日喝了两大碗汤还把她最不爱吃的凉瓜狠吃了小半碟,眉头都被苦出了疙瘩来,却规规矩矩的讨芳期欢心:“阿娘别发愁,婵儿再也不挑食了。”
“婵儿乖,阿娘没有发愁。”
“阿娘这几日都不爱说话了。”
“是阿娘懒得说话,婵儿可得记住,莫把这事告诉阿爹,要不阿爹可又该笑话我了。”
小孩子总归还是容易上当的,把芳期忽悠她的话信以为真了,这天眼看着徐娘来禀事,赶紧把玩伴薇姐姐撇下,迈着小短腿挡在徐娘跟前:“阿娘懒得说话,阿媪有什么话就问我吧,让阿娘歇歇。”
徐娘稀里糊涂的闹不清小郡主的脑袋瓜里又在琢磨什么,正想怎么应付呢,婵儿又煞有介事的道:“阿媪可不能说出去,免得阿娘被阿爹笑话偷懒。”
徐娘:……
原来郎主竟暗中嫌弃着主母太懒么?唉呀,她怎么突然就知道了这么多不该知道的事,难道是今日走路的方式不对?赶紧的保证:“不说不说,可是婵儿啊,这件事婵儿还不能处办的,必需得知禀王妃。”
“知道了,是因为我还没嫁人吧,常映说过嫁了人才能做主母,但嫁人要怎么嫁啊?阿媪你跟我说,我立马就嫁人,然后就能由着阿娘偷懒了。”
徐娘:……
天啊!常映这不省的丫头都跟小郡主胡说了什么?!
芳期又不是真的偷懒,这会儿子已经在窗子里听了一阵徐娘和婵儿的对话了,也是哭笑不得,赶紧的从榻上下地走到了门口,也摸了摸女儿的头:“婵儿还是小娃娃,嫁人的事你现在就别想了,等你个头儿跟阿娘一般高矮了才能嫁人呢,阿娘也没那样懒,就是这段时间事多,偶尔偷个懒罢了。”
好容易才说服了婵儿继续去玩耍,芳期才听徐娘禀事。
“郎主交待,今日要见一见蝉声,只是沈炯明必然会盯梢蝉声的去向,所以还需要王妃略作掩护,下昼时王妃先约见蝉声在韶永行会面,再安排蝉声易装摆脱沈家的耳目往晓风馆。”
芳期心中有数,看来晏迟终于是要启用蝉声给予沈炯明致命一击了。
但昨晚晏迟提都未提这事,应当是今日才因某一步棋子到位而触发了时机。
芳期便问:“今日还发生了什么事?”
“往西夏的使行团送信入临安,大长公主的凤驾明日便将抵达,王妃明日也应入宫参加大长公主的接见宴,另就是……羿青也传回信报,他奉郎主之令,拒绝了辽国的议和条件,只答应仍然会开放邓州榷市,且我朝并不会因为耶律齐这回自作主张举兵而击唐州,甚至严辞拒绝了辽国一方倍增纳币的条件,辽太子竟答应议和,且放行司马权随羿青一同返卫。”
这就是说司马权就快回国了。
“羿栩这一交权,辽太子当然明白卫国的军政已经实为殿下所掌控,司马权所作的担保根本不可能实现,且卫国因有西夏联盟,根本不惧与辽国一战,司马权在辽太子眼中已经成为了弃子,根本就一无是处。”
“辽太子既然答应了议和,应当也是获了辽主授权。”
“那是必然的。”芳期因为前些日子“随军”,拆阅了不少外察卫的信报,对于辽国的时势大大增加了了解:“辽国可不似我朝,辽太子储位稳若泰山任谁也不能扞动,且辽主年事已高,到底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少的政务其实都已经交授给辽太子定夺,而这位辽太子,实则政见上与他的君父从来就没有分歧,父子二人都极重用莫为刍,是因莫为刍所主张的种种政措确然有利于壮盛辽国国力。
大贵族因为权力遭受削弱,对辽主及辽太子心怀不满,虽说他们不敢夺位,争权之心早是蠢蠢欲动,这回辽主若不严惩耶律齐,辽国恐怕也会如我朝一般,发生一起宗室兵叛了。
而辽太子这一退让,无疑会让耶律齐绝望,他只有一条路。”
那就是进击襄阳,若拿下襄阳城,方可能再与辽主谈判,掌握主动和生机。
该回来的人就要回来了,该发生的事也都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