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湘王殿下直言勘察现场只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这种吊儿郎当态度,葛时简认真哭笑不得,不过倒也一贯知晓湘王行事颇为离经叛道,偶尔荒诞不经,可这也只是表面上的态度罢了,任何事务,只要湘王愿意经手,保管处置得滴水不漏,所以葛时简竟一点也不担心司马权**的余孽真能够在临安城掀生起滔天巨浪。
他只是隐隐有些猜疑,按理说司马权的党羽大多是文臣,便即有一部分武将,亦非掌执宫卫,否则当日沈炯明和金敏也不会一心企图煽动笼络祁诚起事了,又就算羿青的党徒中不少任职禁军,可禁军的调动并不只靠统领口令,必须得有兵符诏书。
这些党孽不能依靠武力起事,哪里来的自信能与如今执掌政权的湘王抗衡?
若是司马权只留旧党徒而这些党徒并无心起事,又怎会惧怕尹氏将他们供出而犯杀人灭口的大罪?要知道如果他们只是曾经攀联司马权,并无证据证实他们与辽国有勾结,即便曾经有触律的行为,多半也罪不及死,察实后至多贬官,可将尹氏等灭门……察实罪凿,那便是罪大恶极,绝无免死的可能。
所以葛时简才大胆怀疑,这起案件,难道真凶另有其人?
湘王殿下是有嫌疑的,如果他想罗织罪名将一应政敌斩草除根,就对尹氏等心存杀意。
可这样的怀疑葛时简却仅只觉得存在可能性,非但没有认定,甚至不愿认定,要说来尹氏等做为犯官家眷,真要从重处刑,也不是没有被判死的先例,他们的生机本是因于宽赦,而未被没为奴役也是因为羿青曾经立下的功勋多少冲抵了一些罪责。
但羿青是怎么立的功呢?正是湘王给予他的机遇。
所以在葛时简看来,于律法而言,尹氏等并非无辜,湘王若将其判死,他并不会谏阻。
当然,已经获得宽赦的人,再被杀害,凶犯无论是谁都必须获罪。
葛时简才不希望凶犯是湘王。
而祁诚,俨然完全不觉湘王可疑。
此时他正也听着葛时简对尸体及现场的推论:“凶徒是破门而入,而受害人家中择用的门栓要比普通民宅的门栓结实,非力壮甚至习武者难以踹断门栓,因此一家人,成年者尽为女眷,年岁最长的男丁也仅九岁,又不曾请雇奴仆,因此一家人都住在这后院,而前院后院间,也就一道屏门,同样被凶徒极快就踹断门栓。”
晏迟往后头一指:“那里不是有一扇角门,尹氏等明明听见有人意图破门而入,为何不从角门逃出去?”
“角门从外头加了锁,应是凶徒所为。”葛时简道。
晏迟蹙着眉头:“我看这院墙不过一人高,凶徒既然习武,翻墙而过必定如履平地,既能迅速行凶,还至少不会先造成惊动,奇怪的是他们却偏要破门而入,简直有如在行凶前大喊一声我要行凶了。”
“这一点,下官也百思不得其解。”
说着话,众人已经进了后院的屏门,晏迟看见了一具尸体,是个妇人。
“此妇是被一刀毙命,凶手是站在妇人面前,斜劈下一刀。”
“站在面前?”晏迟回头看了看门,颔首:“他是守在门前。”
尹氏是死在屋门口,角门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羿氏已经搬了个条凳摆在墙下,但她并来不及翻墙逃生,就被乱刀砍死,而屋子里的尸体都是孩子,九岁的哥哥护着五岁及三岁的弟弟,陈尸在衣橱前,衣橱的门敞开着。
看了一圈后,晏迟有了判断。
“除了倒卧屏门附近的妇人是被一刀毙命,其余几具尸体身上的伤口都有多道,在我看来,凶犯虽然有五人左右,但习武之人只有一个,就是那踹门者,而他们之所以要踹门,正是为了惊动尹氏等,让她们从屋子里跑出来。”
祁诚依然大惑不解,不明白凶徒为何要这么的大废周折。
“尹氏等尽是女子,入睡时习惯了栓门,哪怕凶犯可以翻过院墙,但仍然免不了要踹开房门才能行凶,可凶犯只有一人习武,若是行凶时耽搁太长,拖延至武侯巡防闻风而来,岂不难以脱身?
所以他们破门而入,便是‘提醒’尹氏等,既然院门都拦不住他们,屋门又怎能拦住?尹氏等妇人为求生机,当然会先想到从角门逃生,一个脚快的妇人抱着儿子就先逃往角门,没想到凶徒却从角门外头加了锁,锁死了这条生路。
院墙虽然不高,可这家人尽是妇人和孩童,因为难舍下孩子,妇人们定然都得先想着让孩子逃生,只有羿氏‘无牵无挂’,所以率先翻墙,却被凶徒追上杀害,妇人们眼见着连这条路也行不通,其中一个只好冒险冲往屏门,想着那里毕竟只有一个凶徒,说不定能侥幸让她逃脱,她却没想到,守在屏门处的凶徒习武,杀起人来更是干脆利落。
也不知是哪个较为冷静的妇人,见无法逃脱,交待年龄最大的孩子护着两个弟弟躲进衣橱里,说不定凶徒急于脱身,不会在往屋子里搜寻,但很可惜,正因为有这个九岁的孩子,他极大可能知晓家里的隐密,因为他毕竟是长孙,将来的一家之主,凶徒绝不会放过这个孩子,哪怕冒险,也要找到他灭口。”
祁诚连连点头,他这个刑部尚书其实根本没有经手过刑案,对于湘王殿下的分析简直心悦诚服。
“可为何下令杀人灭口的元凶首恶,只遣派了一位习武的杀手?”葛时简也认可湘王对凶徒为何要破门而入的推论,但他又产生了新的疑惑。
“我猜,绝大多数的余孽并不赞同此时将尹氏灭门,尤其是曾经听令于羿青的余孽,他们多少还念及旧情,又毕竟,尹氏会不会真将他们招供换取荣华富贵他们并拿不准,不肯仅仅因为猜疑,就把故旧的妻小家眷斩尽杀绝。
唯只有已然战战兢兢,认为自己已经朝不保夕者,才至于生此坚决的杀意,但这个人,应当是文官,目前还深受怀疑,自知已经为我留意察实他的罪凿,他才不敢遣调太多杀手,更不敢在黑市雇凶,大抵能有一个习武的心腹都极其不易了。”晏迟扯着个弥天大谎,态度却格外严肃认真。
葛时简问:“殿下已经对这元凶心中有数?”
“最近我已经察实了他的一件罪行。”晏迟又吐出一个名字:“裘南事。”
“是他!!!”祁诚恍然大悟:“下官倒也听说过他曾经误杀良雇一事。”
“可只是误杀,就算殿下察实证凿将裘南事依律处罪,他也不过是被贬官……”葛时简自然不会像祁诚似的头脑简单。
“裘南事可是正计划着起事的余孽一员,他要是这时被察实了罪凿,哪怕他们的计划大功告成,裘南事也休想得到起复,他又怎能甘心呢?本王甚至怀疑余孽所图之事即将着手实施,裘南事才越发不甘在大计将成之前就因罪罢职,他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却再分不得一勺肉羹。
所以,在大尹看来顶上乌纱和项上人头似乎轻重悬殊,然而在裘南事眼中,项上乌纱却是他的谋财工具,人为财死,这是贪得无厌者的共病,只作为一介布衣而活,裘南事必觉生不如死。”
“裘南事误杀良雇的罪行,并不至于连累子弟,他的长子、次子均已入仕,便是裘南事被贬,裘家仍然还是官宦门第。”葛时简再次提出质疑。
“大尹这是站在裘南事的角度分析他的心理,但大尹到底不是裘南事,裘南事明知我绝不会放过谤害东平公的奸邪之徒,他正是奸徒之一,我就算难以将他依律处死,难道在他受杖责之刑时,还不能授意行刑者将他直接杖杀?在裘南事等余孽看来,可就连祁尚书都已与我沆瀣一气,将官家软禁于福宁殿里了呢。”
葛时简终于被彻底说服了。
“今日这桩灭门案,裘南事有重大嫌疑,我基本锁定他便为元凶,不过在他行事之前竟未露出半点端倪,足见其之谨慎。此案难已察实罪凿,好在是裘南事既已犯下灭门这等极恶之罪,更不甘心未及起事便功亏一篑,大可在其故杀良雇一案上作文章。”
“故杀?”葛时简很敏锐的察觉了异处。
晏迟冷冷一笑:“裘南事自称误杀,但其分明乃是故杀,否则又怎会当那周家子命丧责杖后,召集家中仆役以周家子之下场加以警告?不过其本犯故杀之罪更加难以证实,当初周家子,是其父母报为病亡,如今要追究裘南事的罪行必须得用些非常手段,首先便是要逼得周家子的父母举告裘南事杀人。
另一方面,祁尚书亦可传唤裘南事,称于今日凶案现场察搜得名册,其上即有裘南事之名。”
现场当然没有什么名册,晏迟这是巧用了计策,利用祁诚配合他给裘南事施压,这样一来裘南事就会更加笃定晏迟欲将他置之死地,陷谤他与参与了投敌谋逆的死罪,祁诚为求自保,辩白之余,就更易听信唆使做出一些自寻死路的行为,这才方便晏迟的嫁祸坚不可摧,不仅仅把裘南事给送上刑场,还有其余必须送上断头台的人。
晏大王可不乐意一个个的罗织罪名嫁祸栽赃,那得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对羿栩下手?
“葛大尹及祁尚书相继施压,裘南事必会心惊,他只能要胁与之同谋的余孽保他平安,可那些余孽起事未成,哪有这么大的能耐保住裘南事?可又不得不顾虑裘南事告密,这样一来……”
“就会将裘南事杀人灭口!”祁诚开悟了。
“没错,我们只要守株待兔,就能在其行凶时捉个罪证确凿,而裘南事眼看性命将要不保,又怎会仍替那些余孽隐瞒罪行呢?他们反目为仇,我们就能将罪徒一网打尽。”
晏大王忽悠完毕,也再不在湖南街耽搁了,他也许还有一个需要应对的人……
而那个人,更得用心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