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期先从杨氏口中听悉了闵妃母子三人已经确定安全脱身的消息。
她知道杨氏是因晏迟的叮嘱,才一再的强调闵妃并没有遇害,她想其实她并不需要证实闵妃的生死,汴王与闵妃谁都不是晏迟的死仇,晏迟根本没有一定要让他们死于非命的必要,而晏迟对她的所有许诺,至今没有哪一件言而无信。
所以为什么呢?为什么晏迟反而在意她会不信任?
晏迟,冷静沉着的湘王殿下,素来处事果毅甚至可称狠辣,他一贯不行多余之事,但近来却如此在意她的想法,是他先不信任她了,担心她怀疑闵妃已经惨死,他应当还会有更多的辩解。
芳期不愿意求证,但让她不安的是,晏迟果然又再主动画蛇添足。
夫妻两相见时,已然夜色幽沉,这一晚阴云遮蔽了明月,偶有星光为阴云遗漏,暧昧闪烁,看久了,竟有几分像含泪的眼睛,芳期正在讥笑自己怎么犯起了多愁善感的毛病,就看见晏迟往亭子里来,他手里拿着一盏琉璃灯,身边没有仆婢跟随。
灯被随手放在了案桌上,在两人之间,多了一盏暖色。
芳期看他的眉眼间,似乎一如多少年前,平静得不露半点端倪。
“宋国公父子二人是真死于血蚕蛊,落毒之人也的确是大理乌西一门毒师,不过此毒师并非听令于大理国主,早在十余年前,他就已经为我掳获。”
芳期只能安静地听晏迟说下去。
“这其中有些恩怨,要一一阐述话就多了,王妃不明大理国内况,也难以参悉,宋国公虽说跟羿青一样,并没有参与构害赵叔的阴谋,但宋国公父子若然不死,我就必须要让无辜之人死于蛊杀,才能以三具尸骨,替闵妃母子安然脱身,日后隐姓埋名在高丽国求个安稳。
先是宋国公父子,被蛊杀于朝议,众多朝臣,尤其是葛时简亲眼目睹,当闵妃母子也被蛊杀,葛时简才会疏忽验尸,汴王府三具尸骨其实是伪造,是用兽骨拼凑而成,没有人因此遇害。
更重要的是羿承昭若活着,他毕竟是大宗正,日后我们脱身临安,这父子二人必然会以宗长之名干预军政大权,新君年弱,陈后及其父族难以独当一面,因此羿姓宗室与徐公、辛公甚至鄂公之间,必然会直接相争,为了杜绝后患,他们也必须死。
接下来,我会以提防羿姓宗室再为大理毒师加害为名,将所有宗室召返临安,而羿承昭的孙子,均非嫡出,就算由其长孙袭承了爵位,可论辈份以及与先宗血缘远近,大宗正之位必会旁落,这是羿姓宗室之间的内争,他们相争不下,于徐公、辛公等掌握辅政大权才更加有益。”
突然,晏迟就沉默了。
这沉默了许久,芳期才反应过来她应当有所反应。
“血蚕蛊,终究是太霸道了些。”
“大理国的毒师,不是那么容易被掌控,我当初涉险往大理国擒获乌西一门毒师,便是因为血蚕蛊极其霸道,没错,我当初本欲利用此一蛊术干脆将羿承钧等等死仇蛊杀,哪知,倒是我想得简单了。”
说到这里,晏迟竟然自嘲般的一笑:“那时毕竟年轻,行事还是浮躁,耗了不少力气好容易才擒获一名乌西毒师为我所用,一问之下,才晓得原来血蚕蛊竟要耗废十年之久才能养成,得其蛊卵,耗十年之久,也不过两枚,根本杀不了那样多的人。
且养成血蚕蛊,务必于阴瘅之境,纵然当时我有手段将蛊师安插于内廷,他也无法养成蛊卵,如何落蛊,还不能假手于人,若这时把毒师安插在羿栩左近,虽然可立取羿栩性命,却是大材小用,全然没那必要了。”
羿栩已成瓮中之鳖,必死无疑,且无论怎么死,湘王肯定难逃嫌疑,明明一刀就能解决的事,那是完全没必要再安插个毒师入宫了。
倒是让宋国公父子死于蛊术,借机征灭大理国,斩断辽国一支手臂,才不枉了湘王殿下当初耗废这多力气冒险擒获这么一个毒师。
“葛大尹已经答应了非常之势行非常之事,不再坚持等有罪证确凿才将裘南事等处死,又哪怕是这回必须用兵,有清箫在内配合,不难取获兵符圣令,只待辛将军征大理告捷,就到了……咱们离卫之时。”
晏迟又再沉默。
芳期这回倒是反应敏捷,她伸手,握住晏迟一直置于案桌上的手:“我知道了,我已经准备周全。”
这座临安城,除了某些人,并无让她留恋的事物。
而与那些难舍的人,终将离别,这于她而言也是早下了决断。
世事难两全,终究是无论何人都将面临着取舍,离别并非猝不及防,有时却也在所难免。
芳期未曾有过犹豫。
当她决定相信面前的男子时,当她有了长相厮守的意志,当她生下了婵儿,她就从来没再犹豫过取舍,非她如是,这也本应是世情俗理,所以芳期才不解,才疑惑,为何晏迟会如此不安,如此忧愁于她会有别的抉择。
越是疑惑,越是不敢直问,因为答案的重量,也是必然的。
一日之间,大大小小共五位宗室惨死,虽然朝廷飞快地将凶徒锁定为大理毒师,并火速将参与这起阴谋的内奸逮捕入狱,然而关于那极度阴狠的血蚕蛊毒,仍然让临安城中的万千贵庶震悚,议论纷纷的皆是,曾经与大卫交好秋毫无犯的大理国,甚至一度还有大理国的高僧不远千里前来大卫交流佛法,因此在百姓们的印象中,那个崇尚佛法的边陲小国似乎与如此阴毒霸道的蛊术毫无联系,可百姓们却又极为信任以湘王殿下为首,兼且得到了葛大尹认同的判断,他们并无怀疑,仅只不解,当然也会心存惶恐。
战争的阴云,已经笼罩在元夕佳节刚刚过去,还未曾迎来春暖花开的临安城上空。
险患的逼近,也暂时打破了贵庶阶级之间原本的隔阂,有不少的士人,竟也愿意与主动围上来询问的布衣平民解惑。
“大理国一贯确然崇信佛法,甚至曾有不少位国主当储君能够独当一面后,竟主动禅位予子弟剃度参禅,然而自从上一位大理国君段白旯登位,便开始征伐其临近的蛮族,意图开疆扩土 ,但大理毕竟兵寡力弱,大理王室逐渐重视召纳毒师,便是打算把蛊术利用于战争。”
“可大理国当然不敢向我大卫宣战,所以无论是段白旯,还是现在这位大理国主段怀森,本是意在继续与我朝维持邦交,奈何辽国势起,逼迫大理国君将其嫡长子送往辽国为质,对辽国称臣,便是王位的继承,都需得经辽主允可,辽国从来不死侵我河山的野心,作为辽之属国,大理国自然也不再礼敬于我朝。”
“大理国中,不少乃阴瘅之地,那些崇岭深山里,本就易生毒虫,据说早在千百年前,那些生活在深山野林里的土人就掌握了养蛊驱蛊的毒术,并土人之族,素来也争斗不断,他们可不是靠大理国君凭着佛法禅理就能服顺的,大理王室虽可兵讨这些土人,然而土人为了报复王廷,当被征服后,暗中也不乏利用蛊术毒害宗室、贵族的阴谋,大理王室起初培养毒师,实则也是为了震慑这些土人,但世事往往如此,手中久握利刃,就生出用这利刃杀伐的念头,大理王室中人,也不是个个皆为心怀慈悲的,权术的诱惑,同样会让大理王族同室操戈,如那段白旯,便是发动政\/变才逼其伯父禅位,夺得了权椅。”
百姓们听了这些话,越发悬心吊胆了:“大理国已与咱们反目,一门心思的要和大卫为敌,要他们再往遣派更多的毒师潜入,那些蛊术,可是防不胜防的,不知还要害死多少人!”
“先在还不仅仅是这一件忧患,据湘王殿下探知,大理国听令于辽国,已经设计遣派毒师去西夏了,要是西夏的宗室也被毒害,西夏国主岂能不埋怨我朝如裘南事、王镜杰等些党逆为辽国出谋划策,说服辽主令大理毒师谋害西夏宗室?若连西夏也与我朝生隙,不再维持友邦之好,辽国恐怕立时就要兴军侵伐!”
百姓们顿时大哗——
“别说战祸一生,咱们就难得安稳的日子,这要是真让辽国攻入江南,恐怕咱们连性命都保不住!”
“那些杀千刀的奸细,就该立时把他们五马分尸了,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还知道胳膊肘子不能朝外的道理,亏姓裘的和姓王的这些人,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还都是朝廷的高官重臣,居然串通了辽贼要卖国求荣,真真是连畜牲都不如!”
“湘王殿下究竟有没有办法化解这起子险患啊,可不能让辽狗侵入江南!”
“便是朝廷缺兵短粮,只要湘王殿下有办法抵御辽狗,我们家中的青壮后生都是可以从军的,便是粮草不足,咱们也愿意省下口粮都捐给朝廷!”
就有官宦门第的士人安抚道:“父老们也不必太惶恐,湘王殿下已经向官家请谏,兴师问罪于大理,以示我大卫虽出了裘南事等居心不死的党逆,但宁肯与大理开战也绝不姑息放纵此国有毁卫、夏之交,我朝大军兵临大理国境,攻灭大理国,就算大理毒师已经潜入西夏,料定实施阴谋后也无法安然脱身,多半便不会再自寻死路了。”
战争有时也不失是颗定心丸,尤其当民众们听闻攻灭大理国甚至不需扩征士兵后,战火既是在卫国疆域之外,于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而言并无多大影响,一时之间,竟是万众一心同仇敌忾,又当然,不再有人对刑场上又是百余人头落地的血腥事件震惊质疑,就连大丞相龚佑,明知被押赴刑场者无一不是当初构害过东平公的人,同样是湘王晏迟于朝会上公然声称必将处死者,但他也紧紧的闭上了嘴,甚至不再寻祁诚问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