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芜清此时的心情真可谓波澜壮阔。
她以为世上无人能知她的抱负,她甚至认定茫茫世间她再难寻获知音,可突然而至的惊喜竟然如此的猝不及防,以至于让她双眼顿时迸发出亮耀的光彩,她都没听清“死刑判决”,因为太过惊喜若狂了。
“晏王果然知我!”
这话脱口而出,潘芜清甚至改跪而立,抱揖一礼。
“虽青史丹书上,早就并非没有女子之行为事迹,但不过若非是红颜祸国,便即忠贞烈女,实则个个面貌模糊,仍为君父之执棋、男子之陪衬!某确是为古今天下女子不愤,才立此志向,哪怕终难改移礼法俗见,却敢为那立碑之人!
如皇后陈氏,虽有母仪之尊,不仅对社稷毫无寸功,更甚不能谏劝帝君,怎堪为天下女子之楷榜?人生自古谁无死,羿栩为君无能该当被弑,陈氏为后无能也该当连坐……”
她话未说完,芳期到底是忍不住了。
“你住嘴吧!”她实在是被气得狠了,拍案而起:“你口口声声为天下女子立碑,可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你认为陈圣人既然为皇后,就该承当劝谏羿栩这昏君的责任?!那你身为内廷女官,你为何不劝谏?你明知羿栩不听劝,却把所有责任都推给陈圣人承当,她不劝谏,她就该死,这就是你的认为!
我跟你一样,同样身为女子,我也不愤身为女子似乎天生就被剥夺了自由,我们婚姻不能自主,甚至连要自立都是不能,明明可以靠自己双手就能赚得营生,却只能依附于家族和男子!可这不是可以理直气壮,剥夺他人性命以扬名立誉的理由!
我承认,我不是好人,我的手上也染血,我算计过太多人,让他们身败名裂不得好死,我不羞愧,我不会因为害怕承当骂名非要粉饰自己多么的正义公允。
潘芜清,你这样的人,让你活着其实无损大局,因为你根本不足轻重,但你知道为什么你会被处死么?”
潘氏没有因为芳期的驳斥生气,她反而笑得灿烂:“因为晏王放弃了复仇,最终与羿姓皇室和解,可是陈皇后却死了,因为湘王妃你的存在,朝廷不能把羿覃氏明正典刑,岂不需要将我这同谋斩首示众?
我并非不甘,也不存怨恨,我比王妃更加懂得权场规则,我相信我头颅断于刑场之后,仍有正义之人敢用直笔记传,王妃莫不是以为只有正史才能传世吧?”
芳期一时竟然语塞。
晏迟看了芳期一眼:“王妃啊,到底是吃了不学无术的亏。”
芳期:……
“别发火,我就玩笑话罢了,不是你不学无术,是从未遇到过如此无耻之徒,说起来我跟你也一样,可算在潘氏身上开了眼界了,要说来她也真是个奇人,死都不怕就怕籍籍无名,为了扬名,她甚至还早盘算好了搭上她一家子,她的母亲她的兄长的性命呢。
王妃你还真不是潘氏的对手,你想想你们两个,潘氏的父亲虽然早亡,但她的寡母乃至潘成这长兄,对她还是关爱呵护的吧?谁能想到潘氏非但只不在意他们,甚至对他们心存鄙恶?
是啊,潘母心性不良,潘成也不上进,仿佛确没什么值得推崇的品行,不过别的人鄙视也就罢了,潘氏做为女儿和妹妹,从来就不加劝勉甚至无动于衷,就这样她还认为自己出淤泥而不染呢,如此自以为是的愚狂之徒,王妃和她哪里讲得通道理?
这种人啊,说穿了就是光把道德枷锁套他人身上,偏不是皇帝吧,还以为自己能生杀予夺,把别人给盖棺定论了。
王妃你要不信,你跟潘氏说说,你的夫君区区不才在下,可以让她在刑场上想说话说不出,只能等着被别人给盖棺定论了,你且看看她还笑不笑得出来。”
芳期当然不用转述了。
“晏王!”
眼瞅着潘氏大惊失色,晏迟终于才愿意搭理她了:“你以为你能洞悉我的计划,我就会对你刮目相看?真滑稽,你有这样的心态,只能说明你和我一样张狂狠辣,不过呢,我比你幸运,或许该说我比你要聪明吧,不对,讲实在是我比你更多情,所以我才能抓住我家王妃给我的稻草,得以救赎的一线生机。
潘氏,我们还真是同一类人,区别仅在于你除了对己对任何人都无情,而我呢,和你相比还是多情之人啊,你遭遇的恶毒事没我多,要说来你根本就未经恶毒事,你不是被经遇扭曲了心性,你是生而无情,可你非但不自知,甚至以无情为荣,机关算尽就能算智慧么?我也是昨晚才醒悟,无情则失智,害人又害己。”
“你不能夺我唇舌之辩,晏王……”
“我能。”晏迟的眼眸终于冲向潘氏的眼眸:“我晏迟辜负者,此生唯有陈皇后,你当明白我有多么睚眦必报,怎么可能让你奸计得逞呢?你会被明正典刑,但你永远没有辩白的机会,你只能是……遗臭万年,哦,照样没人会记得你的名字,因为你的族人会被赦免,因为他们的确没有和你勾联。
哪怕是骂名,也只有‘潘氏’二字了,不用太久,我敢担保十年之后,都无人再知你这潘姓是源于哪支潘姓,所以你绝望吧,哪怕后人杜撰的传奇话本,硬要把你塑造成个人物,也不过捏造虚构个名字,史上永无潘芜清,哪怕一方墓碑你都没有。”
后来,潘芜清被押上刑场,跟朱侧一同人头落地时,她果然说不出话,她甚至抬不起头,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
潘母再是心疼女儿,到底难免责怨——要不是女儿干出弑杀皇后的恶行,儿子哪至于彻底断绝仕途?
潘成大醉大哭一场,让妻子求得湘王妃允许,把妹妹的头颅和尸身安葬在一处坟茔,而后就带着家眷离开了临安,并未隐姓埋名,但就此以商事谋生,很多很多年后,潘成寿终之前,尚还不忘告诫子孙:教子当以德行为重,千万不可有才无德。
薇儿最终也离开了临安,是和她的夫婿一同,离开前她回望那座宫城,也只是回望而已。
她的去向是开封,但那时的开封已经彻底不再是国都了,薇儿当到开封时,她登上了万岁山,那时的万岁山连庶民都能攀登了,她听见不少人仍在议论开封过去的繁盛,他们是轻松的口吻,在万岁山上指指点点,哪里曾是旧皇城,而今已为新游苑。
薇儿听着这些议论,笑着和夫君十指相扣。
后来的她其实已经明白了,母亲最后的怨言是为了让她得以解脱,她遥望那座望不见的临安城,心里在说:阿娘,如你所盼,女儿终得平安喜乐。
临安城的杏儿巷,有覃芳姿的一处观居,她是真的已经出家了,整日里闭门不出,也没有修行长生,她的容颜已经枯老,颇是病体难支,有一天她对自己收养的一个小女孩道:“你生得美,却太美了,等我飞升后你就去燕州吧,去燕王府寻燕王妃,别的不用说,让她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你可知道就在这条街尾,就是赎善堂,原来是一个高氏女暂居之处,那个女人也生得美,可后来,哼,死得早不说还声名狼籍,我本该也如她……我到底比她有福气。我以前是不信的,但现在我信了,你记好,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别看我没被罪究,我活着啊,比多少死了的人更难受。”
女孩道:“阿娘不必如此哀伤,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希望?
有的吧,她亲眼看着葛郎入职吏部,亲眼看着那人和四妹妹的儿子取中进士,他们过得很好,当她亲眼看着这一切心里竟觉得隐隐喜悦……这是活久了,活得没有心气了,也活得,终于像个人了。
“阿娘,燕王妃真是我姨母?”女孩又问。
“不是。”
她不是你的姨母,因为被你称为阿娘的我,不能承认是她的姐姐,我要是还承认这个……就活得不像人了。
“她不是你姨母,但你只要去了燕地投她,她是能把你当作晚辈的,她就是那样一个人,我以前一直以为她虚伪,不过现在也看明白了,人能虚伪几十年,也是一个好人。”
这些都是数十载后的事了。
而在羿栩驾崩的这年,芳期还没成为燕王妃,她仍是大卫的湘王妃,这天,她接受了姜姨祖的拷问。
“我不信官方说辞。”姜姨祖开门见山:“湘王当真弑君?”
“是,弑君了。”芳期答得异常沉稳。
晏迟弑君,载入史册。
不过这是弑君的行为,因果还是不尽如实的。
这天,徐姨母也在,她这样告诉姜姨祖。
“晏王入世来临安,本就是为了杀尽羿姓宗室,但他并非想篡位,只不过实难接受东平公蒙冤遇害。确然东平公遇害,厉帝非主谋而为帮凶,可当时若无司马氏、厉帝等落井下石,导致君帝有枉杀忠臣的诽议,东平公又何至于为固基石而舍身认罪?东平公是为社稷而蒙冤,然,所有构害东平公者,确为奸谋之徒,罪有应得。
当时,晏王要杀尽宗室,多得期儿劝导,可厉帝已死,虽为晏王弑杀,不过厉帝死前确然有令诛尽宗室,因此才调离祁诚,令宫卫视平乐堂被焚而无动于衷!厉帝弑父弑君,杀母杀侄,残害亲族无一不是事实,晏王虽弑厉帝,但某之翁父,及镇江侯等重臣尽皆认为,厉帝已失民心,人人望诛。”
所以,羿栩就成为历史上,被宗室和朝臣决议诛杀的皇帝。
不是以晏迟一人名义公之于众,是所有宗室和重臣,共担了弑君反正的“罪名”。
储君继位,宗室及重臣共辅。
但军政大权,一度落于晏迟掌控。
晏迟宣布的第一条政令就是北伐。
卫辽在羿栩死后的第一个冬季正式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