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屯忠孝摇了摇头,往左右看看,转回身来:“正因为蒙古人凶恶,所以才要集合重兵在益都、济南、东平一线;保障这一线稳固,进而阻遏蒙古军于北清河以北。至于杨安儿那一头,就算乘机闹起来,无非打破几个城池,抢掠些百姓,值得甚么?完颜统军使在山东经营多年,自有手段。只消强兵猛将在手,蒙古人一退,咱们翻掌便能将之剿平。”
郭宁眼神一凝,默然不语。
奥屯忠孝以肘支案几,向前凑近些:“郭节度,你的部下杨诚之去往莱州的时候,完颜统军使就已知晓,后来他到益都,完颜统军使也好好地招待了,便是为了能及时迎候足下,请贵部皆到益都,共谋抗敌之策。”
他拈了拈胡须,继续道:“实不相瞒,贵部的船队启航的时候,我们在莱州、登州、潍州、益都、滨州沿海都有安排……不拘何种手段,总为了让郭节度见识见识我们的力量。只不过,事前没想到你不去军州大城,转而在荒僻小镇登岸,所以我耽搁了数日,才登门拜访。”
郭宁愈发恼怒。
这是存心把杨诚之扣做人质了吧?这是一开始就打着主意,做足了准备,想拿郭宁所部横行河北的精锐,填充山东统军司的实力呢!
“哈哈……”
他的性子固然凶暴,但也有深沉坚忍的成分,随着地位渐高,更比以前能装。当下微笑道:“这么说来,这山东各地,倒似是捕鱼之网。好在我先到了海仓镇,若直接去了莱州,恐怕当日就被洗剥干净,烤得熟烂,摆放到完颜统军使的餐桌上,以供大快朵颐?”
奥屯忠孝也笑:“不至于,不至于……”
“郭节度,你在中都袭杀胡沙虎的勇猛,我亲眼见过,不愧是昌州乌沙堡的恶虎,名不虚传。然而请你想一想,若不是靠着徒单镒的威风,当日你哪有在中都横行的可能?”
他看了看郭宁的神色,继续道:“站在朝廷的规矩上讲,你既是定海军节度使,就是完颜统军使的下属。山东统军司本来就有调动的权力,堂堂正正,不容违逆。郭节度到了山东,举目四顾,可有人前来奉承?而完颜统军使在山东为官十九年,从镇防百户一直做到统军使,在本地的实力何等深厚?何必一到山东,就和完颜统军使闹得不愉快呢?”
郭宁正待言语,移剌楚材在一旁叹气:“原来如此,我想明白了。”
奥屯忠孝奇道:“你想明白了什么?”
他是大定年间的进士,资历极深的朝臣,适才郭宁向他介绍了移剌楚材,说这是徒单右丞的幕僚,他却着实没把移剌楚材放在眼里,
移剌楚材沉声道:“适才老大人你说,蒙古军的主力尚在卫州、浚州、滑州一带,或将东向,或将渡河而南。可一个月前,完颜撒剌则向朝廷报说,所部两万精兵在德州撞上了蒙古军的主力,不敌而溃。现在看来,恐怕蒙古军的主力并不曾到过德州,而完颜统军使的两万精兵,其实也没什么损失,只不过藉着一个由头收兵回益都罢了。”
“这……”
移剌楚材起身往军帐角落里走:“朝廷那边,以为山东诸军皆败,地方空虚,亟待调兵支援。其实完颜统军使的力量始终保存的很好,至少,三万四万兵马是有的,算上近来收拢的各处镇防甲军,兵力还会更多。否则奥屯老大人你,也不会有这胆量,登门威胁我家节帅。”
他呼噜噜地喝了水,又折返回来:“其实,此番蒙古军南下,横扫河北,随时兵临中都,而地方上掌兵权的大员们,却多半都想坐视。这些日子中都收到的军报,纷纷都说败绩,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无论如何……”
奥屯忠孝干笑两声。
移剌楚材厉声道:“这些大员们,趁着朝廷中枢混乱而外敌入侵的局面,在地方上一边揽权,一边作威作福!这,不比去中都受人驱使拼死拼活要舒服太多了?而朝廷里新君即位,优抚各地重臣还来不及,难道敢与他们撕破脸?”
“原来如此。”郭宁恍然:“完颜撒剌这个统军使,便抱着坐观成败的想法,于是,将我们这支来自中都的兵马当作了眼中钉,非得立即控制起来才好。”
“正是!”
移剌楚材大声应了,才发现自己还把水瓢捏在手里,自嘲地笑了笑:“这大金国……”
郭宁转而再问:“然则,奥屯老大人在朝为礼部尚书,年高德劭,何以与完颜撒剌勾搭到了一处?”
“这倒要谢谢进之先生此前告诉我的事。”
“怎么讲?”
“奥屯老大人年近七十,宦海浮沉多年,年轻时攀附宗王,中年时在胥持国门下奔走,待到年迈,又试图靠拢徒单右丞。怎奈他老人家运气不佳,前后辗转多方,总也找不到真正出头去执掌重权的机会。所以……”
“所以胡沙虎叛乱的时候,他老人家没忍住,又一次跳了出来,结果这下吃了大亏,在徒单右丞这里更是灰头土脸。”
郭宁思忖着说了两句,颔首道:“总算皇帝不欲多事,给了个山东按察使的职位,将奥屯老大人外放出来,图个眼前清净。奥屯老大人自然是不乐意的,所以又与完颜撒剌走到了一处。”
移剌楚材将水瓢倒扣在案几上,伸出手掌覆住:“其实,这传话的事情,何必要老大人你来做?只不过老大人心里的怨气太旺、火气太足,想要亲眼看着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徒单镒的手下倒霉吃瘪!”
郭宁笑道:“只可惜,奥屯老大人又一次错了。”
奥屯忠孝强笑道:“这却是胡扯了,我哪来……”
郭宁站起身,走到奥屯忠孝面前,俯下身:“奥屯老大人,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么?”
奥屯忠孝下意识地道:“错在哪里?”
“你们是游走在大金的体制内,蝇营狗苟之人,而我们不是。”
奥屯忠孝顿时怒了,厉声叱道:“我是数十年的老臣,怎么就蝇营狗苟了?嘿,我是女真人,而你们,一个汉儿,一个契丹人,也敢指摘我对朝廷的忠诚吗?”
“不不,不指摘,哈哈。”郭宁返身回座,笑容满面地看着移剌楚材:“我们和他不一样。他在女真人朝廷里蝇营狗苟,而我们……”
“是要砸碎这个朽烂朝廷之人。”移剌楚材接口。
“什么?你们……”奥屯忠孝大惊失色。
他心念电转,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你们是叛贼!你们要造反!”
他一把推翻案几,连滚带爬地就往军帐外头去。难为他须发皆白,一把年纪了,动作倒还敏捷。
郭宁哈哈大笑道:“事情要一步步地做,眼前来说,这个定海军节度使的职位,还挺重要的,我本来也没打算做得如此激烈……奈何此人实在令人生厌。晋卿,宰了他,会有什么不利影响么?”
“郎君放宽心,偌大的山东,哪里是完颜撒剌能一手控制住的?他们这般行事,反显色厉内荏。我敢断言,郎君只消摆明车马,我们的难题立即迎刃而解;需要的一切,马上就会有人送来。”
郭宁眼中杀气极盛,嘴上却道:“只怕惹得朝廷不满。”
两人相处了数月,移剌楚材也算了解郭宁了。他乜了郭宁一眼,叹气道:“就说贼寇横行,又或者撞上了蒙古军的哨骑,随便给个由头,不就得了?”
郭宁立即提高嗓门,喝道:“那就宰了,赶紧的。”
奥屯忠孝出帐的时候,倪一正拿着块粗砺石头,在军帐门口慢慢磨着自家的铁斧。刚看见奥屯忠孝在面前踉跄奔过,便听郭宁说“宰了”。
他毫不犹豫地就把铁斧投掷出去。
铁斧嗡嗡作响,在空中盘旋作一个闪亮银盘,瞬间嵌入了奥屯忠孝的后脖颈。奥屯忠孝一声不吭,立仆。
随着奥屯忠孝前来的,还有护卫若干人。他们就在屯堡边缘,距离帅帐不远处歇着。
这些人哪想过这等情形?见此无不惊骇鼓噪。
倪一向前跑几步,弯腰提起铁斧,呼喝道:“郎君有令,宰了!”
须臾间,血光四溅。
又过片刻,屯堡前头新竖起的旗杆上,挂了一串血淋淋脑袋。奇怪的是,只有脑袋挂着,屯堡的墙头上却没贴个文告说明下。
距离屯堡里许,一处遍布盐蒿的滩涂间,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带着几个部下,潜伏了好一阵。
此人从两天前就离了莱州掖县,前往海仓镇周围了,适才发现奥屯忠孝的踪迹,这才冒险迫近。仗着极度熟悉地形,他避过了好几波巡哨士卒,然而颇受飞舞蚊蝇之扰,故而一边探看,一边伸手在脸上,身上乱挠。
见此情形,他指掌下意识地用力,结果在自家面庞挖出了个血槽,而脚下几乎趔趄。
他一迭连声颤道:“杀,杀,杀了?居然直接杀了?这可是山东东路按察使、转运使!这是山东地界数得上的大员!这郭宁,竟然如此大胆,如此凶横的吗?”
他的随从数了数脑袋的数量,掰着手指算一算:“全杀了,一个活口没留!”
书生脚软,揪着随从的手臂借力起身,连声道:“快快,回掖县,赶紧回掖县通报!中都那边的传闻恐怕是真的!这郭宁真是恶虎,万万得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