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任劳任怨、风雨无阻的老脚夫,若有一天,被丢到官家邮差的位置上,尽管一时不甚熟悉,但定也做得不会差。
因为他们全凭两只脚走南闯北,翻山越岭,只为谋生糊口。
他们的两只脚,一只叫“坚持不懈”,一只叫“不负所托”。
一个坚持不懈又能不负所托的人,只是从搬运货物,转变为派发邮件,位置变了,所需的精神品质不变,做出来的事也不会让人失望。
当然,有这两样精神品质的人做任何事,想来都能有所成。
云天观远离江湖纷争,可处在乱世洪流中,若无自保的能耐,也决然难以传承百年。
观中虽以丹道为主,却未将武道弃置不顾。
但与江湖上的你死我活不同,云天观中的武学重在修心,比斗多为相互讨教,点到即止。
观中不少弟子入观至今,甚至从未见杀过人,乃至见过杀人。
便是观中稍有江湖阅历的长老,亦是三年五载都难逢一次血腥场面。
云天观的子弟,久疏战阵是不争的事实。
即便是观主齐天寿亦不例外,对敌经验上的缺失,令其空有一身修为,却对幽冥教四人的围攻无可奈何,反倒渐逐在对方四人的默契配合下,一步步踏入危局。
好在,炼丹者的专注度和随机应变能力比之在江湖上搏斗拼杀的武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故而,齐天寿虽处处受制,可还是在四人凌厉的攻势下,苦苦支撑了半个多时辰,仍未撒手人寰。
当察觉到身后危机临身时,齐天寿心中惊骇,却不显慌乱,在刹那间便做出抉择,孤注一掷,将计就计。
齐天寿并未放弃攻势,拧身闪避,反而全力催动内劲,竟要与牛头以命换命。
牛头虽人高马大,可脑子倒也不笨,见齐天寿目露凶色,以读透了其鱼死网破的心思,仓惶躲闪。
猝不及防下,牛头仅是护住了要害部位,却未能阻止赤霄剑,削去其左臂的大半块肌肉。
一剑重伤牛头后,齐天寿也没有半分耽搁,以进为退,顺势窜出一段距离,而后脚步疾点,几个瞬息后,与后方拉开了相当的距离。
月夜之下,六人皆驻足停手。
石坪上,已不闻金铁争鸣。
风儿在此时变得乖巧,不作声,不作扰。
场中的声音,便只剩牛头哼哧哼哧的大口喘息声,和滴答滴答的血滴声。
牛头伤得不轻,倒也足够硬气,紧咬着牙,用鼻孔出气。
血滴声本不大,至少不会比牛头的喘息声大。
可血滴大家都看在眼里,看在眼里的事物,所发出的声响,定然要更大些。
更何况,那血滴声源自两人。
牛头的手臂被削去大半,自然血流不止。
而另一人,也毫无意外,便是齐天寿。
齐天寿身上的伤本便不少,尤其是脚上的两处伤口,也并不算轻。
虽在仓促间,成功避开身后来剑,可这次猛然间的剧烈举动,也将他脚上的伤口无情撕裂。
地面上近乎一丈长的血迹,在明月的打照下,赫然醒目。
这是齐天寿驻足的原因之一,他虽还站着,可他的脚已战栗不止。
这也是另五人停手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们已胸有成竹,稳操胜券。
信任便是一把刀,你把它交给别人,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保护你,要么杀死你。
齐天寿将这把信任之刀,交给了他的五师弟齐宇班,可惜这把刀没能带给他想要的安全,反是由齐宇班举起了手中的剑,刺向了他的后心窝。
这本是一件令人悲哀,使人伤感之事,可月下的齐天寿却是笑了,笑得如同天边的月亮那般敞亮。
齐天寿笑道:“师弟,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多此一举呢?”
齐宇班也笑了,那是属于胜利者那般,志在必得的笑,笑得自信,笑得猖狂。
齐宇班道:“师兄到底是云天观第一人,便是如此复杂的交斗下,你都能做到这般应对,令我一剑刺空,若先前便动手,恐怕我连一成胜算都没有。”
齐天寿道:“可你这次似乎也没得逞。”
齐宇班道:“有些事,不需追求过程,只要结果是好的,便足够了。”
齐天寿道:“看来这结果你很满意。”
齐宇班道:“自然满意,虽没能一剑了结师兄的性命,可师兄也不会有机会看到明天的太阳。现在倒也还有些时间,咱师兄弟还能说说心里话,有这般好事,我怎能不满意?”
说罢,齐宇班却是稍稍偏头,对后边的幽冥教四人说道:“几位可能给我师兄这最后的一些时间?”
四人中领头的显然是白无常叶凌风,此时依然是由他开口道:“五长老这便见外了,人之常情,大伙儿都能理解,我们在这候着便是,长老不需顾虑我们的存在,请便。”
“多谢四位成全!”未及齐宇班答话,齐天寿已率先感谢道,而后便转向齐宇班道,“如此也好,师弟心中还有困惑?”
对于齐天寿此举,齐宇班倒是毫不在乎,顺着齐天寿的问话,接道:“师兄心中没有困惑?”
齐天寿道:“本来是有的,可似乎一下子便又都没了,你说奇不奇怪?”
齐宇班道:“师兄的悟性向来不低,瞬息顿悟,在你这高人身上发生一点都不奇怪。事已至此,师兄心中有数,可身为师弟心中却一片迷糊,还请师兄解惑。”
齐天寿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佛道本一家,身为师兄,若能在死前度化师弟,让师弟回头是岸,亦是功德一件。”
齐宇班撇了撇嘴,哼声道:“所求之道不同,师兄对此便不必多费口舌了。我想知道的是,师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对我起了戒心的?”
齐天寿又笑了,只是这回的笑不似方才那般潇洒,夺目生辉,却是有些苦涩,有些无奈。
齐天寿道:“师弟,不管你相信与否,我从来都没想过去怀疑你。”
齐宇班沉着脸,不说话,明摆着全当齐天寿在放屁。
齐天寿还在笑,在月色下,眼角间的鱼尾纹,瞧来尤为明显,乍一看,齐天寿竟好似在弹指间苍老了十岁。
齐天寿缓缓道:“直到刚才。”
齐宇班这才动了动嘴唇,道:“刚才?”
齐天寿补充道:“刚才,你出现的时候。”
齐宇班道:“难道我不该出现?”
齐天寿摇头叹息道:“实在不该。”
齐宇班不屑一笑,道:“师兄是说,依照你的安排,我本该在前山率众弟子卫护天璇殿?”
齐天寿道:“我是如此安排的。”
齐宇班闭上了眼,摇了摇头。
猛然间,怒目圆睁,双眸间似有雷光闪现,而后仰天大笑。
“哈哈哈!师兄啊,师兄,你这岂非自掌耳光?”
“口口声声说信任我,可却无不再想方设法将我支开!口是心非!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