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道德此时正开心着,他哪里在乎这传旨的钦差大臣态度如何,手下人忍不得,他却忍得。
哪怕他如今已经手握大半个青州,可百姓们还是管他叫大贼,背地里依然在戳他的脊梁骨。
如今有了大楚皇帝陛下的封赏,他倒是想看看,自此之后谁还敢管他叫大贼!
这恰好就是如今很多叛军首领的心态,一边做着推翻大楚自己做皇帝的大梦,一边又迫切的想如别人一样得到大楚皇帝的封赏。
人心之复杂,可见一斑。
传旨的钦差没有进屋,就在院子里等着,不多时,甘道德沐浴更衣完毕,一溜小跑着出来,看起来是真的迫不及待。
而那钦差看起来依然冷冰冰的样子,是因为他不愿意来,可身为人臣又不得不来。
这是皇帝陛下给他的差事,他再痛恨如甘道德这样的叛军首领,也必须来。
不是皇帝的旨意依然不能违抗,而是他觉得自己依然还想做一个大楚忠臣。
所以他见到甘道德那般模样,心里越发的瞧不起。
该宣旨就宣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其实多一息都不想停留,宣旨之后他就想立刻赶回大兴城,虽然他隐隐约约的想到了,可能这次他被派出来宣旨,是皇帝有些不太好的想法......
但他不想承认,甚至不敢去细想。
“陛下旨意。”
钦差展开圣旨,大声宣读。
大概的意思就是,皇帝陛下感念到了甘道德对大楚的忠诚,也感谢甘道德为了维护青州而做出的努力。
所以为了表彰甘道德的功绩,皇帝陛下封甘道德为青州王,爵与亲王同,加青州节度使,青州民政军务,皆有甘道德节制。
读到这的时候,甘道德就已经在叩首谢恩了。
钦差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旨意,那上面已经没有别的话,可他却自己又加了一句。
“另外,还有陛下口谕。”
钦差把圣旨收起来,双手交给甘道德后说道:“陛下说,黑武人寇边,宁王李叱正在率军死守北疆,青州王理应率军驰援,共保大楚江山。”
这句话说完之后,不但甘道德都懵了一下,连跟随钦差大人来的那些随从也都懵了一下。
他们都知道,陛下可没有这样口谕要传给甘道德,这句话,显然是钦差大人自己加上去的。
这是大罪啊。
一旦回去之后被陛下知道的话,那钦差大人的仕途怕也是要到头了,也可能人头都要落地。
然而他似乎不大不在乎。
他只要还穿着这身官服就想做个忠臣,他自己脱了的话对不起忠臣二字,也对不起当初力保他在朝廷做事的那位恩公。
所以他倒是盼着陛下把他的官服扒了,这劳什子的破官,不做也罢。
万里迢迢跑来青州给一个大贼传旨封王,这种事,皇帝不觉得耻辱,他身为朝廷官员他还觉得耻辱呢。
“这......”
甘道德沉吟片刻后,立刻笑着说道:“请钦差大人回去之后禀告陛下,臣甘道德已经率军去过北疆了,在臣率军死战之下,也已将黑武人击退,北疆无忧,大楚无忧。”
钦差大臣明显楞了一下:“黑武人退了?”
甘道德回答道:“确实是退了,我亲自率军与黑武人死战之下,黑武人被击败,死伤无数,我一人就杀敌上百,我部下勇士杀敌十万,宁王李叱配合我反攻黑武大军,一口气将其打回了黑武境内。”
一群人连忙附和道:“是是是,大王说的都是实情,我们确实刚刚从冀州回来,大军才回到无来城没多久。”
钦差大臣的脸色明显有些不对劲,他回头看了看手下人,然后就做出了一个决定。
“唔......那青州王之功,当为盖世之功,因有此喜讯,我也就不急着赶回去了,应该听青州王仔细说说如何破敌之事,待我回去之后,也好向陛下详细禀明。”
甘道德心说那还不是我说什么是什么?
于是连忙道:“我这就让人给钦差准备住处,稍后为钦差接风洗尘。”
他回身吩咐道:“还不把东西拿来?”
臣子受恩旨,都是要给传旨的人一些小彩头,算是同喜。
甘道德刚才就让人准备好了一箱子黄金,足足千两,手下人连忙抬着箱子上来,当着钦差大人的面把箱子打开。
钦差看了看,先是恶心了一下,然后想着不拿白不拿,这么多金子带回去,最起码可以让兄弟们以后的日子过的好一些。
他忽然间想到,自己以往绝对不会拿,但现在觉得拿了就拿了,这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
于是他看起来难得的笑了笑道:“那就多谢青州王了。”
他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手下人立刻就明白过来,上前把那口箱子抬了回去。
“请!”
甘道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钦差随即跟着他朝着后院过去。
此时此刻,甘道德可谓春风拂面,意气风发。
得大楚皇帝陛下封赏青州王,这青州就名正言顺是他的了,谁不听话去灭了谁,那就是奉旨讨贼。
在青州之内,他做什么,都不会再有名不正言不顺的顾虑。
客房。
钦差大人坐下来,总算是也能休息一会儿,所以不由自主的缓了口气。
手下人忍不住问了一句:“大人,来的路上不是说好了的吗,咱们宣读完旨意就走,宁可去别的地方住,也不在这贼首的家里住。”
钦差大人道:“事情不对劲,我是想查一查。”
另一个手下笑道:“大人你到了哪儿,好像都已经改不了想查案的习惯了。”
钦差听到这句话忍不住也笑了笑,他看向手下人说道:“我们都听得出来甘道德满嘴屁话,但是这屁话中,有我们想听的东西。”
之前第一个说话那手下人笑道:“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好好听听屁?”
钦差道:“你去听吧,好好听。”
另一个手下道:“大人的意思是,听屁这种事你去,大人怎么能听屁呢,大人都是闻的。”
钦差一脚踹下那手下的屁股,那手下溜走的速度和余九龄似的。
这五个人啊,在大楚都城的官场里都算是异类,异类之中的异类。
所以他们才有了这次来青州的差事,而本身让他们来办这差事的原因,并不善良。
何止是不善良,可以说是恶毒。
正因为他们和正常的那些朝廷官员不一样,所以处处被排挤,当然如果仅仅是被排挤也就罢了,毕竟送不了命。
怕的是,有人怀疑他们不忠。
因为前阵子都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导致皇帝吐血,朝廷里也接连损失了几位大人物。
而种种迹象表明,那个在都城里兴风作浪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冀州大贼李叱。
所以......这群异类被当今陛下怀疑和李叱有所勾结,似乎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当今皇帝陛下可不是个蠢货,他比绝大部分人都聪明,他只是有太多的无奈。
大楚都城,世元宫,东书房。
皇帝杨竞坐在窗口发呆,最近他发呆的时间越来越久了,其实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他希望自己忙起来,唯有忙起来才会让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烦恼,事与愿违的是,现在的大楚已经没有那么多事让他忙起来了。
他是皇帝,他本该日理万机,整个大楚江山都装在他的胸怀之中。
然而,朝廷的政令已经不出大兴城,因为出去了也没人听,以前是那些封疆大吏试探着不再听从朝廷调遣,不再遵从陛下旨意。
到后来,哪里还有什么试探,也哪里还需要什么封疆大吏,随随便便一个小官,也不会把朝廷政令当回事。
除了朝廷里那些官员们,地方上早就没有人再往都城送奏折了。
皇帝想忙起来,能忙什么?
去训练新军吗?
因为开不出军饷,皇帝就算是靠着扣头上的封赏能骗来一批又一批的人,可是没有军饷总要吃饭吧。
现在,连给新军一日三餐的饭费都要拿不出了,还指望着能招募来多少新军,愿意为他这个大楚皇帝卖命。
内侍总管甄小刀看着陛下那般模样,他看着就难受,可是他确实也无能为力。
他什么都帮不上,他只是个小太监,算起来他过了年也才刚刚满二十岁。
“有没有......”
发呆了好一会儿的皇帝,忽然间开口问了一句:“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给朕讲讲,朕以前没时间听,现在......朕可以随时听你说说那些宫里宫外的趣闻了。”
甄小刀听到这句话却没有什么受宠若惊的感觉,只有悲凉,感受到了皇帝内心之中那种孤独和无奈的悲凉。
“陛下,葶妃娘娘院里不知何时跑来了几只流浪的猫儿,娘娘心善,都养下了,看着怪好玩的,陛下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皇帝想了想,自己这般清闲苦闷,好像也没有什么兴趣去和那些嫔妃们多见见。
再想想是为什么,大概是觉得,后宫的女人们,和现在朝中的大臣们并无区别。
朝中的大臣们无所事事,也只能靠互相攻击互相参奏,这才能有些存在感,整日都在皇帝面前吵架。
后宫的女人们也是一样,都到了这个时候,她们还在想着的都是怎么争宠。
“不去了。”
皇帝忽然想起来什么,下意识的说了一句:“你去把大理寺卿归元术喊来,朕让他去办几件事。”
甄小刀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皇帝看向他:“怎么还不去?”
甄小刀小心翼翼的提醒道:“陛下,大理寺卿已经去青州了,算计着日子,此时差不多到了无来城。”
皇帝的脸色一变,这才想起来,是他亲自下令把归元术派去青州送死的。
皇帝知道归元术没有二心,也知道他是如今朝廷里为数不多的忠臣能臣。
但他还是要把归元术除掉,只因为他查到归元术和李叱那段时间,来往颇密。
“朕忘了。”
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看向甄小刀:“咱们走吧。”
甄小刀连忙问:“陛下要去哪儿?”
皇帝起身道:“你不是说葶妃那收养的流浪猫儿有趣吗,朕忽然想去看看了。”
甄小刀连忙在前边带路,一边走一边说道:“也不知道那些猫儿曾是哪家院里的,被遗弃不要了,可是以前的主人不要了,现在跟着葶妃,过的反而还好了些呢。”
皇帝的脚步骤然一停,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朕不要的......别人会要?还会过的比现在好一些?”
甄小刀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皇帝会想到这些。
“派人即刻去青州,请大理寺卿迅速赶回都城,朕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朕要让他做大楚的宰相。”
皇帝吩咐完之后,再次松了口气。
因为他忽然醒悟过来一件事......那些肮脏龌龊的人,他一直都在容忍,而一直忠诚的人,只是稍稍有些瑕疵,他就不能忍了。
这世上,大概有太多他这样的人了吧,也大概有太多归元术那样的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