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完红绳,司空峻双手触碰在萧荷凌的双肩,却有些语无伦次:“我……当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般幸运。”
萧荷凌双颊绯红,含笑点头,亦是垂首不言。
司空峻轻声一笑,抱着萧荷凌再上了马,墨汁般的黑意渐渐盖住了晚霞的最后一丝光亮,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朝两人渐渐染来。
萧荷凌紧紧依偎在司空峻的怀里,一棵棵桦树皆朝两人身后移去,路途的颠簸亦不足挂齿。
到了客栈外头,司空峻先下马,准备抱起萧荷凌,道:“新婚之夜,新娘双足不可沾地,我抱你回客栈里罢。”于是伸出手,准备接住萧荷凌。
萧荷凌涩涩摇头:“胡来,被你的部下看见了怎么好?我自己走回去便是。”
司空峻打趣道:“沾了地可就不灵了,这样的婚姻不会受到祝福嘛。”
萧荷凌嗔怪道:“怎会?谋事在人,成事,自然也是在人。”
两人相依相存,行至了后院的草树旁坐下,萧荷凌松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道:“我大唐的风俗还有别的呢,据说腊月婚嫁的规矩是结婚当天,新人不能住进房子,必须住在屋外用青布幔搭建的帐篷,叫作‘青庐’,还要在青庐内夫妇对拜呢,然后便各剪发一缕置于锦囊,象征结发夫妻。”
司空峻望着渐渐泛白的满月,低声道:“终究是我愧对你了,给一个这样草率的合婚之约。”
“嘘,心意比什么都贵重。”
司空峻笑了,起身拿来两壶酒。萧荷凌饮了一盏,亦望着夜空,炭火的亮光照得她的面庞忽明忽暗:“不晓得月亮要圆几回,才能等你来归。”
司空峻摇摇头:“我说过,不会超过半年的。”
萧荷凌双唇微挑,笑道:“总之你以后还是要征战的,男儿志在四方,我总得早早习惯。”
司空峻紧紧搂住萧荷凌,含愧道:“我是真心觉得愧对你,让你把自己交给一个不能和你长相厮守的人……至少现在不可以。”
萧荷凌凝视着司空峻的双眸,摇头道:“牛郎织女不也一年才得以相聚一次么,我们可比他们幸运多了。”
司空峻点点头,将脸颊贴在萧荷凌的发丝上。
望着长安城的方向,萧荷凌轻轻道:“我当真是不中用,说了这么多,现在又有些想家了。”
司空峻忽道:“要不我明日让人去打听一下爹娘是否安好,然后再在城内给你另找一间屋子?”
萧荷凌听后点点头,甜甜笑道:“瞧你,这么快就改了称呼了,我爹娘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多了一个儿子呢。”
司空峻亦是笑生两颊,两人便饮完酒,各自歇下了,虽说含着淡淡的醉意,萧荷凌却怎么也睡不着,仿佛在半梦半醒间,她穿着一身大红,满目的鸳鸯刺绣,晃得她眼花缭乱。
鸳鸯,鸳鸯……唯羡鸳鸯不羡仙,月亮圆过两三回,司空峻就可以征战回来了。不知是不是酒的后劲太大,想着往后的日子,萧荷凌只觉自己心中百味陈杂,不知不觉地沉沉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司空峻依旧带着将士在城里巡游,却被城门附近的一堆人群吸引住。
远远走过去,只见众人围在一张告示前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一群人围在那里,指手画脚,更多的是摇头叹息,似是怨天,又似尤人。
司空峻拿着令牌,拨开人群走近那张告示,上面的字如蚂蚁一般在他心中蚕食,那上面写的,竟是萧家谋反,被抄家流放一事!
司空峻心底一震,连忙上马,朝客栈策去。
今日是冬日里再寻常不过的阴天,云压得极低,漫天枯叶随着寒风飞旋,像是被施了妖术,一会儿卷起一会儿落下,大约过了申时,两名将士才骑着马赶了回来,却都是脸色煞白,若有心事。
萧荷凌见司空峻回来得这么早,心头疑惑,连忙问道:“今日为何回来得这样早?”
司空峻的目光却是像一潭深井,“我今日在城门看到一张告示,上面说,你……你的家人都……都……”
闻言,萧荷凌的心口骤然热了起来,像是浇了滚烫的铁水,却又转瞬凝固,立马问道:“我的家人?他们,他们都怎么了?!”
问完,萧荷凌心里一阵哆嗦,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在发抖。
司空峻面露难色,一字一顿:“萧家被抄家,爹娘流放西川。”
萧荷凌心怔欲呕,全然不敢听信半个字,她右手深深压在司空峻的护甲上,牙关紧咬:“家父只不过是个商人,为何会被流放?”
话一出口,萧荷凌滚烫的眼泪已簌簌流下来,像是心里的余热尽数散出了体外。
司空峻连忙扶了萧荷凌坐下,劝道:“荷凌,荷凌你……你千万要冷静下来。”
萧荷凌的眼泪静静地淌过双颊,像是无数蚂蚁在爬。
忽然,萧荷凌双目怒睁,道:“一定是那冒充我的女子牵连了我的家人!我一直担心,我一直担心!我担心她会害我被抄家,担心她会害我被株连九族!她究竟是谁,是谁要害我们?!”
这时,司空峻的一名手下打听到了别的消息,正从外头回到客栈。
嗓子几欲吼哑,司空峻托福安递了水给萧荷凌,问刚回来的手下:“这件事的确不正常,你可知道,萧姑娘的家人为何会被流放?”
将士答道:“萧姑娘的父亲,编纂了污蔑陛下的邪书,说什么‘昏君当道,天下不宁’,据说还在城南的墙上涂了蜜糖,让蚂蚁组字。结果这些事儿被陛下知道了,好在皇后娘娘求情,原本是要问斩的罪名,就变成了流放西川。”
天将下雨,屋外的寒风愈加凛冽,像要把萧荷凌心中最后一丝温存扫得一干二净。
司空峻又朝萧荷凌道:“这件事很奇怪,那冒充你进宫的人如果要害你家人的话,岂不是自己把自己给拖累进去?你想,她冒充你进宫,她就成了你,你的家人就是她的家人,她怎么会害你的家人然后连累她自己呢?”
福安想了想,亦点头,道:“小姐,大人的话不无道理,若是要害咱家,不会故意冒充成咱家的人又反咬自己家人一口呀。”
萧荷凌心下渐渐冷静,道:“皇后,皇后娘娘是谁,为何要帮我求情?冒充,冒充我的女子究竟是何人?还有两个月前劫走我的那几个劫匪,这联系起来……”
一两滴细雨落在客栈外的石板路上,泛起了淡淡的泥土味,一场冬雨似乎就要泼天洒下了,司空峻连忙扶了萧荷凌回房歇息,又和所有将士一起,将马儿赶去马厩,又将干草尽数堆放好,方才进了房内,陪萧荷凌静坐着。
萧荷凌双目微肿,福安拿了温水给她轻敷,心疼道:“小姐,咱如今……小姐,别想那么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司空峻站在门口,看着一脸憔悴的萧荷凌,鼻尖微微泛酸,走近道:“荷凌,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
福安心疼地看了看萧荷凌,点点头:“是啊,大人也会陪着小姐的,小姐,奴婢也在呢。”
萧荷凌眉心一跳,喘气道:“合婚……合婚?不,不,将军你听我说,如今我萧家不知得罪了谁,我已是罪臣之女,你是不能和罪臣之女在一起的,你若是和我……”
司空峻轻轻将手遮在萧荷凌唇前,摇摇头:“你别忘了,你不是罪臣之女,已经有人代替你,受了这份罪过了。”
福安点头道:“既然那人冒充您进了宫,如今老爷夫人又被流放,奴婢猜想,那冒充您的女子应该也被株连,所以,她已经代替您受过这份罪了。”
“小姐,”福安跪下,道:“小姐!如今咱们没有别的选择,要么您回长安去,被人认出来,一同流放去西川;要么您隐姓埋名一辈子,永世不回长安;要么……”
“还有何选择?”萧荷凌几乎呕血。
福安抬首,望着萧荷凌,“要么,您查明真相,为老爷、夫人和少爷报仇雪恨!”
萧荷凌声音喑哑:“我好没用。”
破碎的雨声袭来,萧荷凌眼中似有一点星火跳跃,就那样一瞬,随后目光渐渐沉稳,不再说话,慢慢倚在司空峻逐渐抬起的手臂上,就这样互相依偎着。客栈内安静极了,能听见外头直击内心的雨声越来越大。外头早已遍布了积满水的小坑,雨滴打在水面上,淅淅沥沥,像是喧嚣着无尽的悲恸。
这场冬雨就这么下着,仿佛这半个月以来,萧荷凌和她身边的人都沉浸在这阴郁沉沉的伤怀中。
一夜又一夜,月亮渐渐缺了,变成镰刀般的月牙,悬在夜空中,亦不知道这场雨是何时停下的,只是雨停了,司空峻就要与萧荷凌暂别了。
两人打算先从襄州往长安赶回去,等到了长安城南郊,再各自分别,司空峻回长安,萧荷凌则前去功德寺祈福暂住。
从襄州往回赶,大约需要五日。算着时间,司空峻回宫朝贺的这天凌晨,大家正好赶到了长安城南郊的密林里。
消沉了十余日的萧荷凌神色亦渐渐恢复起来,天还未亮,便和大家一起点了炭火,煮好了馒头和玉米糊,配了一些前几日采来晒干的果干,伴着玉米糊吃下。
所有人吃完早饭,天亦未亮,林中的炭火也还燃着。
萧荷凌一个恍惚……仿佛还是在那日晚上,她和他从密林回来,他看着她的脸,道:“新婚之夜,新娘双足不可沾地,我抱你回客栈罢。”
一个出神,萧荷凌眼角又湿润了一分,她替司空峻将行头打整好,又往所有人包里装了些许干粮。所有将士骑上马,准备朝长安城驰骋而去了。
司空峻还未上马,萧荷凌伸手替他整理好了衣襟,又伸出右手晃了晃:“记得,戴着我送给你的珊瑚串,就当是我陪着你。”
司空峻亦伸出左手:“荷凌,你等着我,此去西川征战,我很快便会回来。”
萧荷凌点点头:“无论阴晴圆缺,我都在这里等你回来。”
司空峻幸福地看着萧荷凌,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孩童一般,和她紧紧相拥,而后潇洒地跨上了战马,率领着十余名将士,踏着声声马蹄,朝长安城的方向,奔腾而去……
看着远去的司空峻,萧荷凌突然上前三步,用尽了全身力气,喊道:“司空峻——我在这里等你啊!”
朦胧月色下,一队人马逐渐消失在远处,萧荷凌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和上一次不同,这回带了幸福和期盼,带着司空峻给她的承诺。
福安亦感动落泪,为萧荷凌拿来了一件丝绒斗篷:“小姐,当心着凉,大人会平安归来的,奴婢还等着喝您的喜酒呢。”
萧荷凌终是带着笑与福安相拥而泣,待到天蒙蒙亮,两个女子才将炭火和吃剩的干粮收拾了一番,准备朝功德寺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