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见苏婕妤突然前来拜见自己,亦是满脸疑云,道:“你起来吧。这么晚了来见朕,所为何事?”
一丝丝月华透进屋子,卷起碎金似的微尘,宛若幽梦。熠熠隐亮笼罩在苏婕妤周围,点染勾勒出清秀的轮廓,繁华中夹带着几许缥缈的朦胧。
苏婕妤的神色凝滞了片刻,眼眶一直都是红红的。高琛立侍在皇帝身侧,不断打着羽扇。殿中安静极了,檀香的气息布满整个养居殿,那气息悠然沾上苏婕妤素净的宫装,像重重囚笼,将她困在这皇家的华贵的监牢中。
若是平时闻得,这气息还有几分安心与亲切,此刻只觉得寒凉而凶险。
皇帝见苏婕妤沉默许久,还不说话,于是颇有些不耐烦地问道:“朕问你话呢,你怎么不说?”
苏婕妤只觉得耳边似有冬日的寒风刮着,像一片片利刃一般,皇帝的话也直直刺入她的双耳,令她百般头疼。
苏婕妤斜目看了看高琛,皇帝亦是明白了苏婕妤的意思,便摆了摆手,高琛于是安静地退了出去,生怕惹得皇帝或者苏婕妤不快。
半晌后,苏婕妤才觉得双脚有些酸楚,便道:“陛下问嫔妾,嫔妾现在还不想回答;但嫔妾也有一事要问陛下,还望陛下现在便如实回答。”
皇帝的神色略微尴尬,只好强颜笑着从宝座前面走了下来,行至苏婕妤身边几步远的地方,温言道:“你今晚是怎么了?”
苏婕妤还未开口,便只觉喉咙一阵哽咽,问道:“陛下,嫔妾想要问您,两年前,贤妃姐姐的死,陛下还记得么?”
皇帝双眸中的神色忽然迷离,让人捉摸不透。皇帝皱眉道:“贤妃的死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突然提起做什么?”
苏婕妤索性淡淡冷笑,脸颊虽苍白,但双眼亦有神。苏婕妤直视着皇帝,问道:“是,两年了,陛下早就忘了,是么?或者说,陛下是故意忘记的,因为陛下心里有鬼?”
皇帝收起手中的折扇,将手背在身后,刚才温和的面容此刻已经严肃起来,朝苏婕妤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算作朕刻意忘记?”
苏婕妤神色愈泰然,皇帝的面色便越不安。苏婕妤旋即问道:“那嫔妾问问您,贤妃姐姐的死,可与您有关?”
闻言,皇帝失神片刻,旋即带了几分怒色,道:“你这是什么话?苏婕妤,您今晚有些失态,现在立刻回宫,朕就当没听到你今晚的话。”
这样一瞬的怒色,苏婕妤亦回之一笑,似乎根本不为皇帝所动。苏婕妤自顾自继续说道:“陛下,嫔妾真的很想知道,为何当时棣王殿下如此受您倚重,贤妃姐姐却刚好突发疾病,不治而亡?”
皇帝被问得不知如何作答,他叹了口气,语气又比刚才和和缓了几分:“苏婕妤,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哪里是人能够控制的?”
苏婕妤神色一瞬迷离,仿佛魂魄已经不在体内。苏婕妤反问道:“陛下,时至今日,您还不肯告诉嫔妾朱境殿所有宫女、太监自杀陪葬的真相么?”
皇帝将手中的折扇掷于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清脆声。皇帝神色凛冽,道:“苏婕妤,朕昨天早上才与你在太液池边闲逛,怎么才过了一天,你就是这个样子?”
“原来才过了一天吗?”苏婕妤冷笑着,像是在嘲笑自己,道:“嫔妾将自己关在屋内一天,仿佛过了整整一年!这一天,我相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多得让我伤心,让我绝望,让我看透了所有人肮脏、丑恶的内心!”
皇帝的声音沉沉的:“你是在诋毁朕。”
宫灯将苏婕妤的面庞照得泛着橙黄,她声线凄然道:“我没有诋毁你,我只是实话实说。”苏婕妤说到这里已经不再唤皇帝“陛下”,称呼自己也只随意用了“我”来代替。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声音真实又朦胧:“那么,以你的聪慧,恐怕也已经猜到了吧,还来问朕做什么?”
苏婕妤的泪停住,唇边的一丝笑意也愈发冷厉,讥讽道:“你一直担心牝鸡司晨、后宫干政。你倚重棣王殿下,想要立他为储君,所以,你便决定留子去母,杀了贤妃!”
一句简单的话,却成了此刻空旷大殿中最如雷贯耳的声音,余恨绕梁,回响不绝。
“留子去母,”皇帝勃然怒道:“是,朕是决定留子去母,又有何错?朕错了吗?朕只不过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不让女人祸乱朝纲!万一以后贤妃成了太后,干政……”
不等皇帝说完,苏婕妤便提高了声音,打断道:“你明知道贤妃不会!”苏婕妤顿了一顿,和皇帝直视了片刻,继续道:“都是你疑神疑鬼,所以才会生了留子去母的念头。你为了守住这样的秘密,竟然杀了朱境殿的所有人,你好歹毒的心啊。不过,我也不怪你,君王历来心肠歹毒,否则怎么能夺得皇位?”
“你不要太过分了,朕现在是念在你生了病,所以今日你所说的话,朕都可以当做没听见!”
“我病了么?”苏婕妤的声音幽幽像是从腔子里逼出来一般不真实:“是,没错,我早就病了,病得还不浅。我只是可惜了贤妃姐姐,白白送死。你既然决定立棣王为储君,后来为什么又因火药的事情而禁足了他?可见你果真蛇蝎心肠,稍有不满意,便要将他们母子逼上绝路。”
皇帝的声音有彻骨的生冷:“你以为朕只是单凭这一件事就怀疑棣王吗?!你知不知道棣王自己也不守规矩,拥兵自重,他这是要在匈奴和朕搞分裂么?”
苏婕妤摇摇头,双睫低垂,并不直视皇帝,“可是棣王从未生出过异心,你以自己的小肚鸡肠衡量他人的胸怀,当然只能得到无尽的怀疑。”
皇帝目光如深渊般叵测,道:“苏婕妤,你素来聪慧,真的不明白帝王家的规矩么?”
苏婕妤只觉仿佛有人将浸在冰里的手拿了出来,放在自己胸口处取暖。分明是初夏的暖意,心里却寒凉到了极致。苏婕妤淡淡笑了笑,转身,朝门口走去,一边说道:“你说得对,我是不该今晚来质问你,那么便祝你心想事成,造就一番大唐盛世吧……”
皇帝远远望着苏婕妤,望着她脚步虚浮地踏出了养居殿的门槛,消失在墨色夜空中的一缕月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