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川浑身上下,都已经被雨水浇透。原本扎好的头发也散落开来,贴在脸上,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滴落。堂堂的一县之尊,此刻变成了“落汤鸡”。
与之相反的,则是后边跟着的几个吴家人。吴权懋端坐马上,用支架固定好的雨伞,遮挡住了头顶,身上也穿着特制的防雨布,跳下马来,解开防雨布,吴权懋身上还是干净整洁的。
好一派文人风度。
还没等冷着脸的张不周开口,吴家人已经挤上前来:“就知道你张家人没安好心,说得那么好听,帮我们修堤,怎么现在北堤决堤,你南城却没事呢?”
手下人气他出言无礼,刚想上前,张不周伸手拦下道:“南城没决堤,是因为我南城人用心修了。庄子上的管事,不分昼夜的盯在堤上,这才能够做到在秋汛来临前修好堤坝。你们呢,自诩文人,不肯与流民们一同出力,就连饭菜供应都是劣等的粮米,你吴家几百年传承的礼数都忘干净了吗?得知北城决堤的消息,我已经以最快速度带人来帮忙修补,可是你们离得这么近,来得比我还迟。怎么,吴家人老态龙钟行动迟缓了吗?”
吴权懋冷哼一声道:“小子,牙尖嘴利,张家人不练拳脚,改练嘴上功夫了吗?”
靳川拿着条毛巾在擦拭,见双方一见面就针锋相对,急忙拦在中间:“都不要吵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动动嘴就能把缺口堵上吗?”
张不周给靳川面子,不再言语。吴权懋道:“靳县令,当日修堤一事,是你来我吴家通传的,眼下出了篓子,你得担责任。”
靳川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说道:“无论南城北城,都是我都安县城治下之民,本官断没有坐视不理的可能。至于决堤的责任,等到此间事了,一定会查个清楚。眼下还请大家以大局为重,若是耽搁了修补,毁坏的可是你吴家的田产和房屋。”
吴权懋道:“既如此,那就听凭靳县令安排。”
靳川转向张不周道:“公子高义。此时还请摒弃前嫌。”
张不周道:“靳县令放心,我既然带人来了,就不会因为野狗叫几声就扭头走。”
吴家人听他出言不逊,想要还嘴骂人,被靳川的手下拦住了。
这边在棚子里横眉冷对,决堤口处的形式越发紧张。河水湍急,投进去的石头根本不顶事,小一点的直接被冲走,大一点的也叠不起来。众人来到决堤口,张不周眼见所作努力都是无用功,也很是焦急。脑海中翻找前世记忆,回想小时候村子里修堤坝的情景。拉过靳川,张不周匆匆说着办法。
靳川听后,表情先是惊愕,随即陷入沉思,转而坚定道:“公子所言,很有道理。我这就找吴家人商议。”
张不周接过白露递过来的暖手炉,小姑娘心细,知道张不周体弱,出门前还特意点了炉子带上。烤着暖洋洋的炉火,只听吴家人那边大喊:“竖子敢尔。”只是很快就在靳川焦急的解释中沉寂下去,随即一群人掉转马头,返回吴家的方向。
靳川回到张不周身边,擦了一把额头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道:“公子这次可是将我装进去了。此法若是不成,回头吴家人非撕了我不可。”
张不周将炉子递给他道:“靳县令好歹也是一县之尊,在我祖父面前伏地做小也就罢了,怎么在吴家人面前,也是如此一再忍让。”
靳川道:“公子有所不知。吴家耕读传家,几百年来不知道出了多少文史大家。旁的不说,就说本官科举时所考的《五经注解》,便是吴家人所作。天下文人士子,只要是读经的,就都得恭恭敬敬对着吴家先祖喊上一声祖师。更何况,本朝立国以来,圣上多次表扬过吴家人的风骨。吴家人虽然眼下无人在朝中做官,但若是本官惹恼了他们,一道弹劾信可是能够直达天听的。”
张不周了然,对靳川越发感到悲哀。一县之地,南城是以武封公的国公封地,北城是以文立名的诗书世家,夹在中间,靳川这几年过得还真是不容易。
伴随天色见亮,雨势也小了一点。远远的只见吴家人出动了庞大的队伍,抬着什么东西朝这边走来。距离更近些,能够看清是什么的众人瞪大了眼睛,有人还使劲揉了揉,好像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一般。
吴家人排成长队,八人一组所抬的,赫然是一具具棺材。
吴权懋走上前来,神色冰冷道:“族长同意了靳县令你的说法。吴家族里为为老人备好的几十具寿材,都已经抬到这了,希望能够如你所说。”
靳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抱歉不合适,感谢更不合适。只能抱一抱拳,吩咐手下人接手棺材,送往决堤口。
张不周斜靠在棚子下的椅子上,守着一口正在熬煮热汤的大锅。时不时的有前边退下来的流民或庄户过来喝汤,尽管疲惫不堪,却都和他礼貌的行礼。张不周也是来者不拒,兴致上来了给人亲自盛上一碗汤,在千恩万谢中递到手上。
看着张不周的姿态,吴家人小声咒骂着。靳川注视着远方的场景,装作没听见。
封堵决堤口,最重要的就是要让石头能够积累起来。李晟看到送来的棺材,瞬间明白了该如何做。将滚圆的圆木铺好,棺材放在上面,然后让人往里装满石头。这种时候棺材已经抬不动了,只能靠着原木的滚动往前推进。随着震天的号子声,第一具装满石头的棺材被运到了决堤口,稳稳的停住了。众人见状都发出振奋的欢呼声。
有样学样之下,最底下这一层的棺材很快固定好,河水从棺材上面漫过,填充了石头间的缝隙,让本就沉重的棺材变得更加沉重,非常牢固。只是上层的棺材不知如何置放。李晟正在思索之际,陆升带着张不周的口信过来了。
几千人的叫喊声,河水的怒号声让整个世界嘈杂无比。陆升只能在李晟的耳边大喊着,李晟闻言恍然大悟。
在棺材的两端凿开窟窿,穿过铁链,命令身体最强壮的人分别登上缺口的两侧,再拉直铁链,让棺材在河水上方悬空,与最底层的棺材在同一垂直线上。再让人不停的往棺材中装满石头,随着石头越装越多,拉铁链的人撑不住了,沉重的棺材带着石头将铁链拉成一个向下的弧线。等到众人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一侧的人放手,棺材顺势坠下,狠狠地砸在最下面一层的棺材上,就这样摞了起来。
众人纷纷赞叹张不周的妙计,张不周却在心里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吴家虽说已经穷困了几代,但是这埋人的棺材,质量却实打实的好。
在这种办法下,棺材迅速摞成小山,将缺口阻挡住。只是在不规则的边缘,还需要人去填补。张不周眼见形势已经差不多了,准备打道回府。剩下的几处缺口,就交由李晟他们去解决吧。
时间到了下午,北城决堤的几处,基本已经堵住了。只是还有小股的水流顺着缝隙在往外涌出。只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没有水泥和混凝土的世界,张不周也堵不住一个不停冒水的窟窿。
无为道人带着四个徒弟留在了北城。这些流民和庄户干的都是重活,在满地的石头间不可避免地会受伤。所幸吴家人几代积累,药材还算充足。靳川干脆一事不烦二主,就请吴家人提供药材,就地熬煮治疗,也算是吴家出了一份力。
心里对吴家所谓的文人风度和世家风范颇为不屑,张不周对吴家的印象差到了极点。户枢不蠹,流水不腐,与之相反的是吴家的顽固不化,所谓的传承,完全是去其精华,取其糟粕,好东西没学多少,迂腐气倒是学了十成十。
午睡起来的张不周还在腹诽着,靳川带来了一个让他更糟心的消息。
靳川捧着茶杯,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吴家当代族老中的老二,公子您见过的吴权懋,午间时寻我说了一件事。吴家说,这次北城修堤坝,吴家虽然没出多少人,但是这粮食药材也是出了不少,更不用说今日还出了这么多具棺材。他们说,等到新河开好,龙岭平原的良田,他们也要分走一部分。”
张不周闻言,好像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满肚子的火气不能发在靳川身上,张不周道:“他吴家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一些上了年头的陈米药材,几具棺木,就想换可以传家百年的良田,这种生意,傻子才会跟他做。还请靳县令辛苦一些,再传个话,吴家人要是坚持如此,那新河与新堤的修建,我张家退出,请他吴家人去干吧。”
靳川坐立不安道:“公子不要这么大火气,我也对吴家人如此不顾脸面的想要分一杯羹的做法感到不耻。只是碍于面子不得不来说一声。”
张不周道:“若说他吴家一点力没出,也是有些过了。这样,靳县令可以回复他说,等到雨停了,路可以通行了,我就安排人照着吴家的开销去原样采买,吴家支出了什么,我就还给他什么。至于这北城修堤的花费,权当是我学雷锋做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