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意的描述里,张不周脑海中也随之浮现出那幅画面。
谢意明显进入了情绪:“我奔跑着下楼,来到她身边。她一只手揉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掏出一块乌漆嘛黑的糖块。那块糖真的很劣质,只有淡淡的甜味,剩下的都是浓浓的中药味。可是那点甜,我却记了几十年。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楚怀瑾,让我叫她楚姐姐。娘亲追了过来,要把我带上楼,姨娘们也都关紧了门不肯出来。楚姐姐追上来,让大家开门。娘亲抱着我,流着泪说,楚姑娘是好人,好人就不要进这个地方了。自己这些人身子已经脏了,现在又染上了疫病,不能再害了楚姑娘。可是楚姐姐不听这些,她一间一间地敲门,从夕阳将落敲到入夜,后来见大家不开门,她索性自己去厨房找了锅和柴火,在大堂里熬起了药。熬药的时间很长,她一趟又一趟地去搬柴火。我透过窗子,看着她吃力的身影,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从娘亲的怀里挣脱,跑下楼帮她一起搬。
娘亲和姨娘们陆续都打开了门,哭泣着喝下谢姐姐准备的药。有几个姨娘要给她下跪磕头,都被她拦了下来。
第二天,知道消息的无为道人赶了过来,楚姐姐不让他进楼,只是隔着门和他说了些什么。从那天开始,每天都会有药物和饭菜送到门口,只是从来不见人影。楚姐姐会带着我一起把东西搬进来。尽管暂时活了下来,可是疫病的诊治还是没有进展。她进楼的第三天,有两位姨娘没挺住走了。她安慰大家不要害怕,不要难过,把她们两个的尸体用棉被包裹好,扎得严严实实的放在门外。因为担心被传染,第二天无为道人带人直接在门外将那两具尸体一把火烧掉了。虽然楚姐姐隐藏得很好,可是我看到她哭了。
情况越来越坏,楚姐姐自己也被传染了。许是操劳过度的关系,她病得比我们还要凶。当时虽然我年纪最小,可是偏偏病的不重。我守在她的床前,只顾着哭,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想出去求人来救她,可是被她拦了下来。也许是吉人自有天相,楚姐姐染上了病以后,反倒是有了新的想法。在她的指挥下,我熬的药居然真的有用。楚姐姐服下不久就好了起来,连带着娘亲和其他人也有了希望。
后来,楚姐姐带着全部康复的楼中女人们,打开了大门。和守在门外的无为道人说了些什么之后,无为道人激动的老泪纵横。再后来,在大家的努力下,这场大疫终于被消灭了。”
张不周不禁想起前世经历过的传染病,每当这种危急时刻,总有人会站出来,展现着最闪耀的人性光辉。多年前的那场大疫,正是因为楚怀瑾不惧生死,一心救人,所以偏偏误打误撞地在自己染病之后找到了治疗办法。
谢意接着说道:“再后来,楚姐姐就将我带在了身边,让我跟着她学医看病。可是我太笨了,怎么学都学不好。她不急也不恼,从来都是一副温和的表情看着我说,小意啊,你怎么这么笨呢?
大疫消灭以后,楚姐姐留下“平安健康,喜乐延年”的八个字给我们,娘亲和阿姨们从这里取了两个字,将蜀香楼改为了康乐坊。她们也不再做那被人看轻的皮肉生意,而是帮人浆洗衣服,跟那些汉子们一样,去做那些卖力气的活计。一个人背不动的包裹,就两个人抬,三个人拉。虽然赚得比以前少很多,过得也比以前苦很多,可是没有人愿意再去过以前的日子。我问娘亲为什么,娘亲说,我们不能给楚姐姐丢人。要让世人知道,她救的这些人,值得救。
再后来,楚姐姐认识了你的父亲,跟他一起去了军中,救治那些在战场上受了伤的人。每次想到遍地都是断了的手脚,都是死去的人,都是在血污中哀嚎的伤兵的时候,我都会为她担心。你说,那么惨烈的场景,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怎么就不怕呢。
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不能再在军中操劳,所以回到了蜀州来安心养胎。因为楚家人都已逝去,她只剩孤零零的一个。我想像亲妹妹一样,每天陪在她身边,照顾她。可是又为自己的出身卑贱感到羞愧,楚姐姐却从来没嫌弃过,她说,人都是一样的,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受伤了生病了都是要医生给治的,活到了年纪就会死。既然大家都是一样的,又哪来的高贵与卑贱之分呢?
她常常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发愁不知道该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她说希望等你出生的时候,这世界已经没有了战争,人人都能像她想的那样,“平安健康,喜乐延年”。她说,这个世道的人啊,太苦了,是那种即便将眼泪都哭干了还是无济于事的苦。她只愿你能够生活得开心一点,轻松一点。
再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
张不周已经双目通红了。谢意的故事只讲到这里,他却知道了后来的事。楚怀瑾在生他的那一晚,离世了。
见张不周情绪低落,谢意拉住想要叫他的张三恭,两个人回了屋。
午饭吃到一半的张不周,已经不觉得肚子饿了。他的思绪乱成了一锅粥,不知道该笑,该哭,该难过还是该感觉幸福。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子,那个与自己这具身体有着最亲近血缘的女子,真的是一个顶好的人。让这么多人在她故去后都说不出半句不好,让自己在几十年后听到她的事都难以释怀。
直到两人离去,谢意都没有再露面。陆升很是诧异,不知道张三恭带公子见了谁,搞得他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车厢里,张不周开口道:“康乐坊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张三恭长叹一声道:“当年的规矩是,谁攻破的城,女人就归谁。二嫂她很是反对这件事,从军中回来以后,就将蜀州城里这些年来的亡国之女都解救了出来,安置在康乐坊,希望她们能好好活下去。也是那会,谢意当上了康乐坊的大管家。二嫂去了以后的第三年,你祖父那会儿还不是一品镇国公,剑南道节度使,朝廷一纸文书便将康乐坊改为了官营妓院。这些苦命的女子,便彻彻底底沦为了风尘女。”
张不周冷冷道:“那你们呢?你们就坐视这种情况不管吗?”
张三恭道:“当时的我,还未进入军中,和现在的你一样,不过是一介白身。你祖父四处征战,根本联系不上,这件事,便无人能够干预了。谢意心灰意冷,便想离开康乐坊,只是因为她母亲的关系,连带着她早就被入了籍,无法脱身。我那会儿年轻气盛,便带人强行将她带了出来。可是后来,谁也没想到她居然被朝廷任命成了大管事,即便是称病不去管事也不妨碍,朝廷派了别人来管。只是这个大管事的头衔,就一直落在她的头上。”
张不周突然想到了什么道:“我父亲,当初做了什么。”
张三恭叹息道:“二嫂走了以后,二哥心灰意冷,意志消沉,独居不见人。即便是对你也不是很亲近。对这些事,自然更不会搭理。”
张不周沉思许久道:“那你今天带我来见谢姨,听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张三恭嗤笑一声:“你这么聪明,还需要我教你嘛”
张不周哑然。
张三恭道:“康乐坊对谢意来说,曾经是世间最美好的地方所在,因为在那里,她结识了亦师亦姐的你母亲。也是在那里,她曾经带着一群命运悲惨的女人,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只可惜,这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
张不周道:“说起谢姨,你俩是怎么回事。”
张三恭垂头丧气道:“当年二哥二嫂回来蜀州以后,谢意陪伴你母亲安心养胎。我那会正值年少,喜欢缠着二哥给我讲行军打仗的事。有一次就见到了谢意。不怕你笑话,我对她一见钟情。康乐坊变故以后,我将她安置在庄子上,等你祖父回来同意我们成婚。只可惜,谢意入了贱籍的消息,还是被你祖父和族老知道了。当时反对最为激烈的,便是我的大伯,你见过的那位管事张松。有天晚上我再向他们求情的时候,张松大伯说了些难听的话,刚好被谢意听见。她一怒之下,便死活不肯同意和我成亲一事,也不许我再去求情。我再三商量,好在是同意了留在老宅当一个管事。这些年来,谢意尽管住在老宅,可是我知道她一直对康乐坊放不下。今日听闻康乐坊的事,她再也坐不住了,便让我去请你来。”
张不周道:“只是贱籍而已,难道还脱离不了吗?”
张三恭道:“入籍一事,乃是国之根本。除非有话语权极重的人开口帮忙。你祖父那会儿只是大将军,如果为了个入了贱籍的女人脱籍而开口求情,恐怕会被整个朝堂耻笑。再者说,谢意不许我去求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张不周怅然:这个社会,人一旦入了贱籍,可不光是影响自己,而是代表着子孙后代,都要被定为贱籍,翻不了身。
张三恭道:“康乐坊一事,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管刘表是为了什么,总之是冲你而来,破这个局的关键就要落在你身上了。”
张不周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说今天上午听闻此事,谢姨便让你来找我?”
张三恭疑惑道:“对啊,怎么了。”
张不周一脸奸笑:“庄子上离这里将近一天的路程,谢姨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快。除非,除非”
张三恭反应过来,拍在张不周的脑袋上:“小屁孩瞎猜什么。”
张不周不屑道:“不就是那点事嘛,还搞得这么神秘兮兮。连带着田经略使给你背锅。”
张三恭道:“姓田的和我几十年交情,背这点锅算得了什么,回头请他喝顿酒就行了。”
张不周不再搭话,靠在车厢上闭目沉思。
康乐坊,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