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韬的话虽然有些偏激,但在场之人除了张不周以外都没有反对的心思。
士农工商,这是自古以来便定下的分级。除了至高无上的皇权之外,几千年来整个社会便是按照这个等级在运行着。与皇家共治天下的士大夫,负责供养天下人口粮的农民,生产各类物品保证生活的工人,最后才是东奔西走买低卖高的商人。这个阶级的划分看起来有些草率,其实是和时代背景相符合的。在生产水平没有那么高的时候,当然是鼓励生产最重要。
张不周不可能推翻这个传承了几千年的金科玉律,只能另辟蹊径:“祖父您先别着急,您也别看不起商人,我要没记错的话,三叔去行商,不就是您要求的吗?”
听他提起张三恭,张韬像泄了气一般,端起茶杯做掩饰,不再说话。张不周暗自发笑,继续道:“大家知不知道,南唐去岁的税收是多少?”
许抚远思索了一下道:“本官没记错的话,去岁南唐一年的税收,是三百万两。”
靳川忍不住低呼出声,张韬也很是震惊。
张不周继续道:“南唐不过区区两州之地,居然能收上来三百万两的赋税。相比之下,凌国坐拥六道一府,共计十七州,才只有五百多万两。诚然,陛下减免了不少的赋税,可要知道的是,南唐的主要赋税来源从来就不是田税和丁税,而是商税。
这次去南唐,我也算是有了一些了解。别的暂且不说,光是李鹰顾所题的无农不稳,无商不富八个字,读来真是叫人振聋发聩。而咱们做了什么?连前四个字都做不好。去岁的洪灾,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连饭都吃不饱,更不用说有力气耕田了。倘若百姓手里有钱,当田地遭遇天灾的时候,是不是就多了一道对抗风险的保障。
那怎么才能有钱呢?离不开商人的。虽然他们大多奸猾,喜欢低买高卖,但是如果没有了他们,百姓的粮食就会烂在仓库里没人收,织出来的绢布就只能放起来积灰,编好的篮子筐子,也只能留给自己用了。东西卖不出去,手里自然就没钱,忙碌了一年到头,连给孩子扯上二尺布做一身新衣服的钱都没有,就更不用说读书考科举了”
细细听来,张不周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在场之人都活了几十岁了,都和商人打过交道,虽然厌烦他们的奸诈,但不可否认的是,谁都离不开商人。
张韬的语气略有一些软化:“就算是这样,允许商人们做生意不就行了,还要怎么给他们优待?”
张不周叹了口气:“其实我说的优待,说起来很可笑,是希望能给商人一个平等的对待。远的不说,光是都安县上的商队,我跟其中一些打过交道,没有人愿意来咱们这里行商,都是些卖不掉的货,或者是因为距离所限,不得不抓紧处置的货,才会到咱们这里来。为什么会这样?第一,蜀地太穷了,就算人家商队来了,咱们也买不了多少东西,商队反倒有很大的可能会搭上路费;第二,蜀地的路不好走,大宗货物运不进来,只能靠人力一点点搬运,这一点,我想每年要安排人手押运赋税进京的你们更为清楚;第三点嘛”张不周环视一周,有些忐忑道:“这第三点就是蜀州的吏治太差,从沿途的驿站,到守门的士卒,再到各级的官员,全都会向商队索要钱财,收受贿赂。一趟生意做下来,光是用来疏通关系的钱就要占掉利润的极大部分。别的不说,靳川你整日坐衙,可能并不清楚,李晟带的那支巡街的衙差,几乎全是本地人,每当商人们和本地人起了冲突,衙差们毫不犹豫地就会有所偏袒,身为公门中人,帮理不帮亲才是最大的规矩,你的人并没有做到这一点。”
毫不留情地一顿批驳之后,让众人吸收了一下自己说的内容,张不周继续道:“所以,我说的优待,其实并不是多高的待遇,只是希望能给商人一个平等的待遇。士农工商,看似有理,但是士就真的比商的贡献大吗?”
许抚远似乎有些领悟:“你说的具体点。”
张不周道:“首先,要严明一点,所有人不得向商队收取赋税以外的钱财,一经发现,就当受贿处理,交到高御史那去。其次,要拿出态度来,要让所有的商人知道,蜀地是欢迎他们来的,不光欢迎他们来卖东西,也欢迎他们来买东西。只有这样双向都能赚钱,他们才不会担心走空的问题而拒绝来此。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要提高商税,至少要高到十分之一。”
前两点大家都能理解,这最后一点着实困惑。许抚远皱眉道:“你不是要给商人优待吗?怎么反倒要加商税呢?”
张不周笑道:“如果真的能做到我说的前两点,商人们就算要交百分之十的税,也比之前要赚的多。”
众人了然。
在场众人里,对这些话最感兴趣的,莫过于许抚远了。在下个月张韬退下来以后,除了那位名义上的剑南道节度使,蜀王赵隶,他将会是整个剑南道最大的官员。张韬可以不在意,但许抚远不行。他比张韬要小上不少,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如果不能在剑南道打开局面,恐怕很快就会步了张韬的后尘,给别人腾位子,那可是许抚远无法接受的。
剑南道三州,历来各有千秋。相比起蜀州,渝州和巴州要小得多。巴州号称十万大山,最是易守难攻之地,蜀军的根本大营,就放在蜀州和巴州相接的地方,便于及时应对南诏和西凉的敌人。虽然没有多少土地可以耕种,但是盛产木材,在穷山恶水里闷声发大财。而被长江穿城而过的渝州,更是靠着水运赚得盆满钵满;相比之下,拥有最为广袤平原的蜀州,就成了“无农不稳”的最后一道支柱,必须全力保证剑南道的粮食产出。可光是凭着最不可控的粮食产出,怎么可能富得起来?
许抚远即将主政一方,如何能不急?眼见张不周似乎有些真知灼见,还不趁着这个机会榨干他?
“小子,还有什么,统统都说出来吧。让我们这些老东西也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