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念卿能够成为康乐坊的二管事,当初是让不少人为之诧异的。不过在知道背后的真相以后,也没人说得出什么,毕竟人家是实打实地拿东西出来交换的,只能抱怨自己没那个命。也正因为此,就算宋思思得到了第一个赎身自由的机会,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用在康乐坊虽然有些不太合适,不过却贴合实际。只会弹一手好琵琶的紫鸢,能够成为几位二等管事里最年轻的那一个,正是靠着和宋念卿的关系亲近。
虽说没有什么特别待遇,光是不用进工坊里做那些又累又重的活,就已经让人羡慕不已。
不过,此刻的紫鸢,心情却不怎么好。在传达完朝廷旨意之后,就来到了宋念卿的房间,等着她回来。
也许是受了触动,也许是长大了,宋思思不再像之前那样歇斯底里,看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面露忧色,关心地问道:“紫鸢姐姐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紫鸢强挤出一点笑容道:“姐姐就是恼自己的命苦,没你那么好的运气,有个好姐姐疼你,可以换你的自由身。”
说起这个,宋思思反倒也变得黯然。朝廷的旨意她也知道了,既然开了可以赎身的口,自己从康乐坊中出去的日子自然也不远了。虽然是姐姐用新宋的制糖秘法换来的,宋思思却没法再像以前一样怨恨她。“我姐姐她,受苦了。”
见宋思思也跟着苦闷,紫鸢反过来安慰她道:“你呀,别想那么多了。出去以后就好好找个生路,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也算是对得起你姐姐了。至于她,有坊里的姐妹们照看着,又有谢大管事的青睐,总归是能过得比以前舒心。再不济,不是还有国公府的公子给她撑腰嘛。”
屋门被推开,宋念卿杏目含怒地走进来:“还没进屋就能听见你又在胡诌,哪里的人给我撑腰。当着思思的面乱讲,真不怕我生气啊。”
紫鸢站了起来笑道:“好啦好啦,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宋念卿自然没有真生气,只是那最后一句话着实不太妥当,宋思思本就对张家人怨念深重,若是在她面前不知轻重地提起张不周,保不准哪句话就刺激到她。“你不在坊间看着她们,怎么来了我的屋子?”
说起这事,紫鸢愁眉苦脸道:“张公子今日露了面,那大嗣哥也应该回来了才对,怎么一直没见到人呢。”
刚刚还在和谢意说起这件事,宋念卿皱眉道:“咱们姐妹之间,就不用讲那些客套话了。我说句不好听的,先不论咱们的身份,光是朝廷设下的三千两赎金,你觉得李护卫拿得出来?”
紫鸢丧气地又跌坐回椅子上:“就算拿不出来,也该有个话才对。总不能就这样不见人影吧。让人家白白地提心吊胆,烦忧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宋念卿叹了口气道:“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坊里的姐妹,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对恩客倾心的,可是从来没有人修成正果。非是我要说那些男人靠不住,只是毕竟咱们的身份摆在这,守身如玉四个字,自己知道,外人会信吗?若是,若是李护卫负了你的心思,你也莫要灰心丧气,还是要好好活着,争取早日出去才是正事。”
紫鸢低下头:“我知道的。只不过总是觉得,大嗣哥和他们不一样。”
宋念卿不知道该说什么,男女之情的事,她之前朦朦胧胧好似有过,只是很快被自己斩了个彻底,又哪有底气评说别人的事儿。
在张韬众人离去之后,康乐坊又恢复了平静,和以往不同的是,除了失落的紫鸢之外,其余的女子们倒是多了些精神。
让人没想到的是,康乐坊今日居然有了一名访客,只是访客的身份有些特别。
被谢意叫走的时候,紫鸢有些迷糊,不知道是什么事,直到在会客堂内见到两位中年女子,心就像打鼓一样咚咚地跳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这就是紫鸢了,康乐坊中虽然有上百名女子,却只有这一个紫鸢。平日里乖巧听话,为人也很老实,若不是我知道李护卫的根底,还真不舍得应了这桩婚事呢。”谢意施施然道。
紫鸢听得心跳得更厉害,婚事,什么婚事?
两位中年女子里,一看就能言善辩,打扮像是媒婆的那位走上前来,笑盈盈地拉着紫鸢的手说道:“别怕,堂上坐着的那位,便是李大郎的高堂了,今日是为了你二人的婚事而来。”
紫鸢闻言,脸倏地红了,头垂了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意见状很是无奈,这个傻姑娘,正是该她表现的时候,怎么如此不堪。这礼仪之事,坊里也都是从小就教过的,在未来的婆婆面前,低头不语可不是件好事。见李大嗣的母亲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当她是在摆架子,便帮着说道:“紫鸢自小在坊里长大,没见过外人,有些怕生。”
谢意的话不能不接。“今日之事麻烦谢管事了,我实在是拗不过家里的独子,这才走这一遭。托了王姑一起,来行那成亲前的礼数,小门小户的,比不得大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只是来定个日子。”李大嗣的母亲开了腔。
谢意笑道:“这是自然,紫鸢的父母不在,我便算是她的娘家人。也没那么多罗乱,只盼着妹妹能嫁个好人家。”
人见过了,也没紫鸢的事了,就回了自己的屋子,直到坐下来的那一刻,仍然有些不敢相信。李大嗣一直没有出现,没想到先见到了他的母亲,自己的未来婆婆,这桩婚事,真的要成了?
只是一想到那三千两的高价,紫鸢又愁苦起来,李大嗣之所以没有来,想必是在筹措银两。真是苦了他了,等到自己嫁过去以后,一定要辛苦干活,跟他一起还债。
晚上的时候,紫鸢在宋念卿的房间里又见到了谢意,这位平素里很是严厉的大管事拉着她的手道:“你呀,也是个命好的。思思还没出去,没想到你却成了头一个,还是嫁人这样的大喜事,真是叫人羡慕。”
宋念卿拉住她的另一只手:“姐妹们商量过了,这两天夜里,都一起帮你赶制嫁衣,再缝上几床大红的被子。首饰什么的也给你凑上一宝箱,康乐坊的第一位新娘子,要风风光光的,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紫鸢只觉得情难自已,低着头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瞧你,好端端地怎么还哭起来了。”宋念卿忙找帕子帮她擦着。
紫鸢带着哭腔道:“我就是觉得太意外了,本来还难过着,怎么突然间就都变了。从头到尾,还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
谢意打趣道:“呀,这还真是我疏忽了。紫鸢妹妹,你该不会是不愿意吧,果真如此的话,我赶紧找人家说了去,省得叫你难过。”
紫鸢又羞又急,生怕谢意真的误会了,连忙抬头道:“没有没有,我怎会不愿呢。我只是,舍不得你们。”
宋念卿将她搂入怀中:“没什么舍不得的,我和谢管事,只盼着你们每个人都早一天出去才好。要是人人都能有个好归宿,也就不枉大家这些年受的苦了。”
元丰六年七月初八,距离天亮还早得很,康乐坊中却早已是灯火通明。
紫鸢身穿大红的嫁衣,端坐在椅子上,面前的铜镜尽管不够清楚,却也能依稀辨认出里头人影的笑脸。宋念卿站在她身后,正在帮她挽着头发。
身旁摆着一只小盒子,那是康乐坊中女子人手一个的宝箱,紫鸢的那一只,原本并没有什么物件在里头,是这几天坊里的姐妹们,你一件我一件的,用值钱或不值钱的首饰装满了给她做嫁妆。无论之前相处中是否合得来,每个人都真心诚意地给她道了一声喜,说得她美滋滋的。
今日便是她和李大嗣的成婚之日,原本应该是在下午才接亲,只是因为康乐坊离李大嗣的家太远,路又不好走,还是坐轿子,不得不早早起来准备着。宋念卿坚持要亲自给她梳妆,挽好了头发以后,又用朱砂红笔,在她的脸颊两侧梨涡轻轻点下两处飞红,更显得她娇俏动人。
天光蒙蒙亮的时候,李家的接亲队伍赶到了,虽然阵仗不是很大,但至少是八抬的大轿,也算是给足了面子。谢意作为康乐坊的主事,算是紫鸢的娘家人,将迎亲队伍的接亲礼接过以后,宋念卿搀着盖好盖头的紫鸢缓步走到门口,交到了那日见过的王姑手上。康乐坊的所有人都站在坊内,脸上带着笑意,看着王姑将紫鸢领进轿子里。
目送着迎亲队伍远去,随着谢意的一声叹息,宋念卿将身旁矮她一头的宋思思揽进怀里,后者破天荒地没挣扎,而是将头埋在她的胸前,肩膀不时地耸动着。
不知道是哪个姐妹悠悠地唱起故乡送嫁的曲子:
“欲作新娘喜欲狂,浓施淡抹巧梳妆。”
“红衣一袭怜娇软,梨靥双涡惜嫩香。”
“半喜半嗔呼不出,如痴如醉拥难将。”
“天公酬得佳人意,嫁个多才好婿郎。”
哎,明明是喜庆的词,怎地叫人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