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之日张不周便已知道,白照和自己是同日入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现身相见。今日送来的这封请柬,用词规整,态度恳切,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但这正是让张不周大感奇怪的地方。
以白照和自己的关系以及他一向的脾气秉性,什么时候需要这么客气了?
字迹虽然不熟,但是书信上白照的大印自己是见过的,有些细微处旁人不可能知道,做不得假。在泰安城之中,白照也不可能出什么意外,那这封信是他本人的意思无疑。是出了什么事情?让白照变得这么奇怪?
将封一猋打发走,张不周叫来众人一起研究:“虽然不能肯定,但我相信一定有什么问题。你们都看一看,这封信里是不是还有什么暗语。”
涉及这个领域,程耳当然是最专业的,他接过信看了半天,越看越有些诧异,最后将信递给了谷雨,低声说了几句。
“哎哎哎,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呢?”张不周好奇到不行。
谷雨示意其他几人先离开,白露想赖着不走,被程耳劝走了。“公子,目前看来,信的内容没有问题。并不存在你猜测的暗语之类的,这确实是一封宴请邀约。”
张不周点点头:“那看来是我多心了。”
“不,公子您感到奇怪是正常的。”谷雨的话还没说完:“这封信从字迹,到口吻,看似合理,实则漏洞百出。想来并非是白刺史亲笔所写。但大印无误,代表他知道这件事,并且同意了。”
“你的意思是,邀约我的,另有其人?”张不周皱了皱眉头。
“没错,而且这个人,很大可能,是个女子。”谷雨将信交还回来,示意张不周,问题出在纸的身上。轻轻地甩了甩纸张,果然一阵清香传来,虽然微弱,但也是很明显的女儿家才会用的香。
白照想干什么?给自己做媒?
猜是猜不到结果了,无论白照想干什么,张不周于情于理都要赴这个约。哪怕白照是被女妖怪绑架了,张不周也得去救他。
按照信里的要求,张不周只带了陆升一个人,循着地址赶到一个院子。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院子。
从外面看,门墙与邻居的无异,都是一水的青砖青瓦,地段嘛,也不怎么好,几乎是玉京城的最外围,这里的住户,别说达官贵人了,家底稍厚一些的商人都不会选择。白照的财力那么雄厚,怎么会选择这里。
陆升上前叩响门环,依照信里说的,一重两轻,三声为约,大门被打开,开门人鬼鬼祟祟地四周看了一圈,示意二人悄悄进来。
张不周强忍住不耐烦,白照的性子向来直接,现在这种故弄玄虚的做法,确实验证了谷雨和程耳所猜测的,邀约之人另有其人。
跟着那人走着走着,张不周这才意识到,看似简单的院子,其实内部别有洞天。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还没到底,这院子的面积根本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张不周估摸了一下,大概是四五个院子连成一片,虽然外边各开各的门,其实里边已经合为一体了。
一般来说,把房子搞得这么复杂,要么是狡兔三窟,便于逃跑,要么是故布疑阵,掩人耳目。白照又不是江洋大盗,用不着跑路,那他这是,在藏着些什么?
拐过一个屏风,柳暗花明。院子不大,墙上镶满了破碎的琉璃,在阳光下闪耀着各色光辉。一棵极其茂盛的大树,透过垂下的枝条,光影交织出如梦如幻的场景。大树之下,摆着一张桌子,一老一少,两个人相对而坐。老者如丧考妣,少者笑意促狭。
张不周看清两人的脸庞,只觉得气血上涌,大踏步走到桌前,一掌拍在桌上:“你怎么会在这?”
那少年没作声,白照急忙站起来,拍拍张不周的肩膀:“别着急,别生气,事出有因,事出有因。要不是多有不便,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你坐下,先好好聊一聊,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会跟你说清楚。”
张不周也知道自己反应过激,可这是他必须有的反应。“你女扮男装过瘾是不是?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在这?”
喜欢女扮男装的主,张不周认识的没几个,让他如此惊诧的,自然只有一人。
南唐公主,李欢歌。
“你这人也太凶了吧,这么久没见了,是不是应该先叙叙旧。”
李欢歌给自己和张不周面前的酒杯倒满,笑吟吟地看着他,见他面色阴沉,只好自己先喝一杯:“好啦,我说,我说还不行嘛。”
“凌国要举办封王大典,南唐怎么可能不来祝贺,派出一名公主,也算是给足了凌国面子。当然,按照官方文书来说,我现在还没进入凌国境内,所以我在这里的消息,不能流出去。”
张不周面色稍缓:“那你提前来了是为了什么?肯定不是为了见我。”
李欢歌摇摇头:“当然不是,不过见你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你知不知道,和南唐相交的江南道,包括下辖的襄州,徽州,最近情势很微妙。”
“白刺史虽然是凌国官员,但他性格豪爽,和我父皇是一对知交好友。这些年来,凌国和南唐之间的买卖往来,主要都是通过襄州来做。南唐盛产丝绸,粮食,但矿产很少,一直依赖向凌国采买。上个月,南唐的几艘装满铁矿砂的船,被扣押在了襄州,不允许出境。”
张不周皱起眉头:“襄州是白刺史的地盘,只要他点头,谁敢拦着?”
“问题就在于,这一次白刺史不能点头。一直在徽州游山玩水,许久没有露面的江南道节度使彭文彦,带着凌国皇帝的手谕强行叫停,白刺史即便可以不给他面子,但凌国皇帝的话,他却不能不听。”
赵光忙得很,只是几船铁矿砂而已,想来不会被他特意放在心上,应该不止如此。
李欢歌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这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的一些几个商队,也都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限制出凌国。在我出行之前,连南唐的商队进入凌国都不行了,给出的理由是,封王大典将至,担心会有刺客混入国境,所以暂停了商队来往。”
张不周是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深刻知道所有战争的根本原因,都是经济问题。而要想发动战争讨伐,也往往是以经济制裁开始的。李欢歌并未将话说透,张不周却能明白她的意思,事出反常必有妖,凌国此举,无异于给本就面临困境的南唐再敲响一个警钟。“那你这次来,是想做些什么?”
李欢歌道:“不瞒你说,出来的时候,我也是懵的,只是觉得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就匆匆出发了。父皇嘱咐我,想办法和熹贵妃取得联系,向她求助。”
张不周目光如电:“你照做了?”
李欢歌摇摇头:“没有,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思考,最终决定放弃这个想法。熹贵妃是我父皇的妹妹,但她现在更是凌国皇帝的妃子,是四皇子的母妃。我不相信一段已经停止了十几年的兄妹之情,敌得过眼前的夫妻之情和母子之情。”
张不周赞赏地点点头:“你倒是看得透彻。倒也不是说一定会像你说的这样悲观,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最好还是不要惊动她。先另想别的办法吧。”
“没错,只能想别的办法了。我蹭了白刺史的船,偷偷潜入泰安城,就是想打探消息。最终在百鸟会手上买来了一个重要情报。向凌国皇帝进言,要求停止和南唐的商队往来的大臣,叫张一温。”李欢歌眼神玩味地看着张不周:“这位大臣,现任户部侍郎,正是你的大伯。”
说起来,张不周并不觉得意外。三叔张三恭已经给他讲过了张一温的所作所为,其实一个词就可以概括:干脏活的。
举个例子,赵匡胤在称帝之前,虽然已经有了想法,但是不能自己提啊,那显得很没品,这时候就得有人站出来了,言辞恳切地请求他称帝。赵匡胤还得骂回去,说他居心叵测,然后那人再三番五次地求上几次,赵匡胤也就顺水推舟了。
张一温就是扮演这个人的角色。
这些有可能招致骂名的事情,张一温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一直甘之如饴地干着,从克扣剑南道的粮饷,赈济,到帮助分化蜀军派系,张一温将自己和蜀系摘得一干二净,和张家也快要恩断义绝了。“你既然已经调查到这种程度了,那你应该也知道了,我大伯和家里的关系早就势如水火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和这个大伯,应该是从未见过。”
李欢歌道:“我当然相信。但是现在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张一温不同于别人,用钱开路一点用都没有。而其他人一听他的名字,也不愿意帮忙引荐,我现在连和他搭上线的机会都没有,就更不用想其他的了。所以,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可能了。你能不能帮帮我,帮帮南唐。”